荆云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冷的铁坨,沉甸甸地压在秦战心头,也让他对即将到来的“观苗会”有了更清醒、也更残酷的认知。这不再仅仅是一场展示,更可能是一场生死考验。
他没有将这个消息扩散,只在最核心的几人中做了有限的通报和部署。营地表面上的节奏依旧,甚至因为“观苗会”的临近而更加忙碌和热烈,但暗地里,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已经开始在营地外围和某些关键节点悄然弥漫。
荆云和他挑选出来的几名好手,如同融入了荒野的阴影,将警戒范围向外延伸了十里。二牛则被他暗中叮嘱,从垦荒队里挑选了三十名最彪悍、最信得过的老兵,以“加强示范带守卫”为名,配发了营地最好的武器和皮甲,进行秘密的应急操练。百里秀则开始更加细致地筛查流民名册,并规划“观苗会”当日的民众疏导和紧急撤离路线。
整个营地,仿佛一张缓缓拉开的弓,弦在无声中绷紧。
然而,就在这外松内紧的备战氛围中,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却从内部冒了出来——源头,竟然是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干活的黑伯。
事情的起因,是秦战为了进一步提升冶炼效率和铁水质量,决定对刚刚稳定下来的冶炼炉进行一项“小”改造——加装一套利用水力驱动的鼓风系统。
这想法源于他对那条几近干涸河沟的不死心。经过疏浚和简单筑坝,营地旁终于有了一股不算丰沛但持续流动的水源。秦战画出了简单的齿轮和传动结构草图,兴奋地找到黑伯,希望能借助水力,替代一部分繁重的人力鼓风,不仅能节省劳力,更能提供更稳定、更强劲的风力,理论上可以进一步提升炉温。
这本是好事,也是秦战计划中在“观苗会”上可能展示的另一个“亮点”。
然而,黑伯看着那张画满了奇怪圆圈和线条的草图,花白的眉毛几乎拧成了死结。他拿着草图,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又抬头看了看那好不容易才稳定运行、炼出一炉好铁的一号炉,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布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抵触。
“胡闹!简直是胡闹!” 黑伯将草图往旁边的石台上一拍,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引得附近几个工匠都诧异地望了过来。“这炉子刚顺当几天?刚炼出一炉能用的铁水!你就要动它?还要加上这些……这些乱七八糟的木轮子、水叶子?”
他指着草图,手指都在发抖:“用水来鼓风?闻所未闻!这玩意儿靠不靠谱先不说,万一安装的时候出了岔子,把这好不容易才弄好的炉子给弄垮了、弄裂了,怎么办?这炉子一垮,耽误的可不只是几天工夫,是咱们所有人的心血!是营地接下来打造农具、兵器的指望!”
黑伯越说越激动,围着炉子转了两圈,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不能容忍丝毫改动。“祖宗传下来的鼓风囊,用了多少年了?虽然费力,但稳当!可靠!你这东西,看着花哨,谁知道它转起来会不会散架?会不会卡住?到时候风没了,一炉料子全得废在里边!那损失谁承担得起?”
他猛地停下脚步,看向秦战,老眼里满是痛心疾首和不理解:“小子!我知道你心思活,想法多。可……可这节骨眼上,求稳才是第一位的啊!外面多少人等着看咱们笑话?等着咱们出错?咱们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经不起折腾了!老老实实用鼓风囊,把眼前的铁炼好,把该打的东西打出来,比什么都强!何必……何必去冒这个险呢?”
黑伯的反对,并非无理取闹。他代表了最传统、最保守的工匠思维——对于未知的、未经实践检验的新事物,本能地抱有怀疑和抗拒,尤其是在局面刚刚好转,经不起任何失败风险的时候。在他看来,稳定压倒一切,任何可能打破现有稳定状态的“改变”,都是不必要的冒险,甚至是……作死。
秦战看着激动得脸色通红的老匠人,没有立刻反驳。他能理解黑伯的担忧,那是一种将毕生心血和整个营地前途都系于己身的沉重责任感。但他更清楚,固步自封,仅仅满足于“稳定”,是无法打破眼下困局的。他需要更快的效率,更高的质量,更需要一些能让人眼前一亮、打破常规认知的“奇迹”,来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黑伯,” 秦战的声音很平静,他走到炉前,伸手感受着那依旧残留的余温,“您说的对,求稳很重要。鼓风囊确实稳当。”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您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一直只用鼓风囊,就算日夜不停,又能炼出多少铁?能赶上营地发展的需要吗?能应付外面那些人的刁难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停下活计、竖起耳朵听的工匠们,也看向黑伯:“我们是在一片荒地上,从无到有。我们走的,本来就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如果每一步都怕出错,都只敢用‘祖宗传下来’的法子,那我们和咸阳将作监里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们之所以能在这里站稳,靠的不是因循守旧,靠的就是这些您觉得‘花哨’、‘不靠谱’的新法子!是‘秦泥’,是新犁铧,是那炉青矸石铁水!”
“现在,有人不想让我们好好走下去,想尽办法要掐死我们。” 秦战的目光变得锐利,“如果我们自己都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不敢尝试更好的法子,那不用别人来掐,我们自己就先憋死了!”
他拿起那张被黑伯拍在石台上的草图,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这套东西,我仔细推算过,原理是通的。就算一次不成,我们还可以改,还可以调试。但如果我们连试都不敢试,那它就永远只是一张废纸。”
他看着黑伯的眼睛,语气诚恳而坚定:“黑伯,我知道您担心。但我向您保证,改造之前,我们会做足准备,会用小模型反复验证。改造过程中,您全程盯着,有任何您觉得不妥的地方,我们立刻停下。就算……就算最后真的失败了,炉子垮了,责任我来扛!耽误的工夫,我想办法补上!但这条路,我们必须得试着往前走!”
秦战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黑伯的心头,也敲在周围每一个工匠的心上。他们看着这个年轻的上官,看着他眼中那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敢于承担责任的勇气,再回想起来到栎阳后经历的种种,那股因黑伯反对而升起的疑虑,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是啊,如果他们怕这怕那,当初何必离开相对安稳的边关,来到这片荒地?如果他们只敢用老法子,又凭什么去跟将作监那些根深蒂固的势力斗?
黑伯沉默了。他看着秦战,看着那张年轻却写满风霜和坚定的脸,又看了看周围工匠们眼中闪烁的光芒,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挺了一辈子的腰杆,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一些。
“罢了,罢了……”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释然,“你这小子……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老子……老子就再信你一回!”
他走到秦战面前,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他:“但你记住你说的话!模型必须先做!改造过程,老子一步不离!要是……要是真把炉子弄垮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自明。
秦战郑重地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工坊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一种名为“尝试”和“突破”的种子,开始在工匠们心中萌芽,尽管伴随着担忧,却也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秦战看着黑伯转身去召集人手准备制作模型的背影,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知道,说服黑伯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挑战,在于将图纸上的构想,变成现实中稳定运行的机器。
他抬头,望向工坊外灰蒙蒙的天空。
时间,不多了。
“观苗会”之前,他必须让这套水力鼓风系统,至少能够成功地运转起来。
远处,荒野的风卷起尘土,呜咽着掠过营地,仿佛在为这场与时间、与敌人、也与自身局限的赛跑,吹响着急促的号角。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