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族溃退的浪潮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水，在丢下近百具焦黑或插满箭矢的尸体后，狼狈地缩了回去。戊-17前方那片坡地，已然成了一片狼藉的修罗场。燃烧未尽的残骸冒着滚滚黑烟，与尚未散尽的硝烟混合，形成一根根扭曲的灰黑色烟柱，直插阴沉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人肉烧焦的恶臭、火油的刺鼻气味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围墙后方，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并未持续太久。胜利的狂喜如同短暂的烟花，迅速被更深的疲惫和现实的残酷所取代。守军们靠着墙垛，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许多人脸上、身上都沾满了黑灰和凝固的血渍，眼神里兴奋褪去后，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透支体力后的虚脱。
柱子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握着弩机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看着下方那片地狱般的景象，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只剩下酸水在不断上涌。旁边那个教他射弩的老兵，正用一块破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弩臂上的血污，他的动作稳定得不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只是额角一道被碎石划破的口子，正缓缓渗出血珠，沿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
“清点伤亡！回收箭矢！快！”秦战的声音从烽燧上传来，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居高临下，目光锐利地扫过战场，并未因击退敌人而有丝毫放松。他知道，这远未结束。
命令下达，人们再次行动起来，但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疲惫如同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每个人的手脚。回收弩箭的队伍在尸堆中小心翼翼地穿梭，不时需要将箭矢从僵硬的尸体上用力拔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伤员被陆续抬下，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在院子里回荡。
百里秀不知何时来到了秦战身边，她的青衣下摆沾染了些许泥泞，但神色依旧冷静。“初步统计，阵亡十一人，重伤八，轻伤二十余。弩箭消耗近三成，火油……已不足十罐。”她的汇报简洁而残酷，“蛮族虽退，但主力未损，其首领似乎改变了策略。”
秦战默默点头。他看到了，蛮族退却时并未完全溃散，而是在弓箭射程外重新整顿队形。那些简陋的投石机也被拖了回去。他们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他们在等。”秦战低声道，目光投向远方那片沉寂的蛮族大营，“等我们疲惫，等我们箭尽粮绝。”他顿了顿，语气凝重，“或者说，在等我们犯错。”
接下来的发展，印证了秦战的判断。
蛮族没有再发动那种孤注一掷的、排山倒海般的集团冲锋。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持续不断的骚扰和消耗。
小股的蛮族弓箭手，利用地形掩护，逼近到极限射程，向围墙上方进行漫无目的的抛射。箭矢稀疏，却绵绵不绝，迫使守军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敢有丝毫松懈。偶尔，会有蛮族的敢死队，扛着简陋的、蒙着生牛皮的木排，试图冲过陷马坑区域，靠近围墙挖掘墙角，或者干脆就是送死，以消耗守军的弩箭和精力。
战斗的节奏陡然慢了下来，却变得更加磨人。不再有惊天动地的呐喊和冲锋，只有冷箭不时掠空的尖啸，以及蛮族斥候在远处游弋时发出的、充满挑衅意味的唿哨声。
这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战术，对守军精神和物资的消耗是巨大的。
围墙上的士卒必须时刻瞪大眼睛，盯着远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神经长时间高度紧绷，带来的精神疲惫甚至超过了肉体的劳累。弩箭的消耗在持续增加，虽然大部分可以回收，但损毁和落入敌区的也不在少数。最关键的是，原本就紧张的粮食，因为高强度作战和体力消耗，消耗速度大大加快。
王老栓愁眉苦脸地向秦战汇报存粮情况时，声音都在发颤：“大人……照这个吃法，加上伤员需要口粮……咱们……咱们最多还能撑四天……”
四天！
这个消息像一块寒冰，投入了原本就因为持续骚扰而焦躁不安的守军心中。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开始悄然蔓延。
“才四天？”
“四天后怎么办？吃土吗？”
“蛮子这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窃窃私语声在营房间流传，一种绝望的情绪开始重新抬头。尤其是那些原戊卒，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在饥饿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秦战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知道，士气一旦崩溃，比任何强大的敌人都要可怕。
“把我们带来的所有粮食，包括我自己的那份，统一分配！从今天起，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口粮减半！”秦战当着所有军官和士卒代表的面，斩钉截铁地宣布，“我们要做的，不是坐等粮尽，而是要在粮食吃完之前，打破这个僵局！”
他看向黑伯：“黑伯，我们能不能想办法，用别的东西，哪怕威力小点，替代一部分弩箭？比如，把石头磨尖？”
黑伯皱着眉头，捻着胡须：“石头……倒也不是不行，就是太重，射不远，精度也差得没边……除非，靠手扔，或者用那个杠杆抛石机。”
“那就造！磨！把所有能利用的石头都利用起来！”秦战下令。
他又看向二牛：“从今天起，夜间派出小队，潜出烽燧，看看能不能在附近猎到些野物，或者找到其他能吃的东西！”
“明白！”二牛瓮声瓮气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凶光。这活儿危险，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命令一道道下达，戊-17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驱动的不是胜利的信心，而是求生本能催发出的、近乎疯狂的效率。有人在叮叮当当地磨石头，有人在黑伯的指导下改造杠杆抛石机，试图用它抛射石弹。二牛则亲自挑选了五名最精锐也最大胆的老兵，准备入夜后缒墙而下，进行一场生死未卜的狩猎。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傍晚时分，持续了一整天的骚扰终于暂时停歇。夕阳的余晖给血腥的战场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金红色。守军们利用这难得的间隙，轮换着吃饭、休息。减半的口粮只能勉强垫垫肚子，许多人吃完后，反而感觉胃里更加空落落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在四肢百骸蔓延。
秦战站在围墙上，看着远处蛮族营地升起的袅袅炊烟，闻着风中隐约传来的、烤肉的香气（或许是幻觉，或许是真的），胃部也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身边一个个蜷缩在角落里，抱着武器，面带菜色的士卒。
他知道，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不用等蛮族总攻，内部就会先垮掉。
他走到烽燧底层，这里暂时成了重伤员的安置点。伤药已经所剩无几，几个伤势较重的士卒发着高烧，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呻吟着。空气中弥漫着伤口腐烂的臭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百里秀正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是那三个猎户的家眷，被暂时安置下来帮忙）给伤员换药，她的动作轻柔而稳定，仿佛感觉不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秦战沉默地看着，心中那股沉甸甸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转身，想出去透透气，却在门口差点撞上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出现的荆云。
荆云依旧是那副样子，仿佛连日来的激战和紧张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只是看着秦战，那双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却似乎多了一点什么。
“情况。”秦战习惯性地问道，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荆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秦战，扫了一眼里面呻吟的伤员，又看了看围墙上方那些无精打采的守军。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秦战，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能杀穿。”
秦战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荆云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坚定：“我说，能杀穿。”
他抬手指向蛮族大营的方向，手指稳定得像铁铸一般：“敌，骄。阵，散。夜，深。我，尖刀。直插，中军。”
简短的词语，如同冰冷的雨点，砸在秦战的心湖上，荡开剧烈的涟漪！
荆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认为，蛮族连日进攻受挫，又转为围困，必然心生骄怠，营地防守会出现松懈。他提议，由他率领一支最精锐的小队，如同尖刀般，在深夜直插蛮族营地核心，执行斩首行动！只要杀了或者重创其首领，蛮族必乱！
这是何等大胆！何等疯狂的计划！
以区区戍卒，主动出击，夜袭数倍于己的敌军大营？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秦战的心脏骤然收紧，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他看着荆云那双毫无畏惧、只有绝对冷静和自信的眼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风险太大了！一旦失败，不仅出击的人有去无回，更会彻底激怒蛮族，导致戊-17的提前覆灭！
可是……荆云说的，难道没有一点道理吗？继续这样被动防守，消耗下去，结局几乎是注定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搏一把？
秦战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光亮消失，无尽的黑暗和寒冷，再次笼罩了戊-17。
而一个更加黑暗、更加疯狂的计划，也在秦战的心中，破土而出。
（第七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