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史那句“你,当心”的余音,仿佛还缠绕在秦战的耳畔,伴随着马蹄声,一路将他带入了咸阳。
当那座传说中“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的雄城真正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即使以秦战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见识,心脏也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起来。那不是照片或影视城里仿造的虚假景观,而是一种活生生的、磅礴的、带着重量和气场的存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条在平原上蜿蜒、如同灰色巨蟒般的城墙。它沉默地盘踞在大地之上,墙体高耸得需要极力仰头才能望见垛口,上面巡弋的甲士成了一个个移动的黑点,在铅灰色的天空背景下,带着一种非人般的纪律性。城墙向两侧延伸,一眼望不到头,仿佛将整个天地都分割开来。城内,隐约可见更高大的宫阙轮廓,层叠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
越是靠近,那城墙带来的压迫感就越发强烈。夯土版筑的墙体表面粗糙,布满了风雨侵蚀的痕迹和干涸的青苔,颜色是沉郁的暗黄色,靠近底部的位置甚至能看到一些深褐色的、可疑的污渍,不知是岁月的沉淀,还是曾经溅上的血。一种混合着泥土、岩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人生活痕迹的古老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城门洞开着,像巨兽张开的嘴。门洞极深,光线昏暗,冰冷潮湿的空气从中涌出,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金属铁锈的气味。队伍穿过门洞时,马蹄声和铠甲碰撞声在有限的空间里被放大、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回音壁上。
穿过门洞,光线重新涌来,眼前的景象让秦战和他身后的边关来客们瞬间失语。
喧闹!
极致的、几乎要掀翻天空的喧闹声,如同实质的海浪,猛地拍打在每个人的感官上。
车辙辚辚,马蹄哒哒,商贩声嘶力竭的叫卖,顾客锱铢必较的争吵,孩童的啼哭,妇人呼唤归家吃饭的悠长调子……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混沌的声浪,冲击着耳膜。这与边关只有风声、刁斗声和偶尔厮杀声的死寂,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气味更是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
刚刚下过小雨的泥土腥气,与牲畜粪便的骚臭、人群中散发出的汗酸味纠缠在一起,这是底层的味道。紧接着,一股浓郁而奇异的香料气味,从某些装饰华丽的马车或衣着光鲜的行人身上飘来,试图掩盖一切,却反而显得更加突兀。路边食摊上,粟米粥和某种烤肉混合的、带着焦糊气的食物香味,勾动着最原始的食欲。更远处,似乎有作坊区,隐约传来煤烟燃烧的呛人气息和鞣制皮革的刺鼻酸味……
各种气味分子在空中激烈地碰撞、融合,形成一种独属于咸阳的、生机勃勃又带着几分污浊的“人烟”气。
街道极宽,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但依旧被熙攘的人流车马填得满满当当。穿着粗麻短褐的脚夫扛着沉重的货物,吆喝着艰难穿行;身着丝帛长袍、头戴高冠的士人,步履从容,眼神中带着天然的优越感;甚至有穿着胡服、高鼻深目的异域商人,牵着骆驼,叮当作响地走过。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售卖着从粟米布匹到漆器玉饰的各种货物。
色彩也极其丰富。土黄色的墙面,青灰色的瓦顶,行人衣物虽多以素色为主,但间或闪过贵女鲜艳的裙裾,商人锦缎的华光,甚至士兵甲胄上冰冷的金属反光……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幅流动的、喧嚣的、充满压迫感的庞大画卷。
“额滴娘哎……”二牛骑在马上,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下意识地抓紧了缰绳,仿佛怕被这汹涌的人潮吞没,“这……这得有多少人?比咱边关所有人,不,比十个边关的人加起来还多!”
猴子也看得眼花缭乱,但他更多是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低声道:“头儿,这地方……龙蛇混杂,眼睛太多了。” 他感觉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漠然地从他们这一行“异类”身上扫过,让他脊背发凉。
赵老蔫更是缩起了脖子,几乎要把脸埋进马鬃里,嘴里念念叨叨,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抱怨。
黑伯脸色凝重,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这繁华背后,他嗅到的是更深层的东西——权力的味道,资源高度集中带来的奢靡,以及隐藏在秩序下的、弱肉强食的冰冷规则。
只有荆云,依旧沉默地跟在秦战马后,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繁华的街景上,而是如同最灵敏的探测器,不断扫视着人群中的某些角落、某些特定的面孔,身体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随时可以爆发的姿态。他的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距离腰间的短刃,永远只有一寸。
秦战骑在马上,感受着这份前所未有的冲击。他的视觉、听觉、嗅觉,几乎在瞬间被塞满、过载。这就是帝国的中心,这就是他未来要周旋、要战斗的地方。没有边关的苍凉辽阔,只有无处不在的、由人和规则构筑的铜墙铁壁。
他深吸了一口这复杂到令人窒息的空气,胸腔里仿佛被各种味道填满,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感。他低声自语,声音几乎被周围的喧嚣淹没:
“这就是……风暴的中心。”
王令史和他的黑甲骑士们,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他们面无表情地分开人流,维持着队伍的行进。百姓们看到这支明显带着王命气息的队伍,纷纷敬畏地避让,在拥挤的街道上硬是让出了一条通道。那些目光中的含义也更加复杂,有好奇,有畏惧,也有隐藏在深处的、难以察觉的敌意。
队伍没有在繁华的主干道上停留太久,很快拐入了一条相对清净些的街道,两侧多是高墙大院,朱门紧闭,偶尔有马车出入,显得肃穆而森严。这里的空气似乎也干净了一些,那股浓郁的市井气息被高门大户独有的、混合了漆木、香料和某种陈旧威严的气味所取代。
最终,队伍在一处挂着“国宾驿”牌匾的建筑前停下。这驿馆看起来颇为气派,青砖黑瓦,门口站着两名持戟卫士,但与周围的深宅大院相比,又显得不那么起眼。
王令史勒住马,对秦战道:“此处便是尔等暂居之所。一应饮食用度,自有驿丞安排。没有王命,不得随意出入。” 他的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平淡,但“不得随意出入”几个字,清晰地划定了界限——他们被软禁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示意驿馆内迎出来的小吏接手,便带着黑甲骑士们转身离去,马蹄声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仿佛将他们丢弃在了这个巨大而陌生的城市角落。
驿丞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官服,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他将秦战几人引入驿馆,安排了一个独立的院落。院子不小,有七八间房,中间还有个小天井,种着几株半死不活的芭蕉。环境比起边关的营帐和工棚,堪称奢华。
“诸位一路辛苦,暂且歇息。饭食稍后便送到。若有需求,可吩咐门外仆役。” 驿丞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将院门轻轻带上。门外,隐约传来了兵士站岗的脚步声。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几人,以及这座空荡院落带来的、令人不安的回响。
二牛把肩上的包袱和长戈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长长舒了口气,又忍不住抱怨道:“总算能歇口气了!这咸阳,好是好,就是太他娘的吵了,憋得人心里发慌。” 他摸了摸肚子,“就是不知道这儿的饭,有没有肉?”
猴子则谨慎地检查着各个房间,又走到院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了看,回头对秦战低声道:“头儿,外面守着四个兵,看甲胄,是宫卫。”
秦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走到天井中,抬头看着被高墙切割成四方块的、灰蒙蒙的天空。咸阳的味道还萦绕在他的鼻端,那是一种混合了野心、欲望、规则和无数隐秘的、难以言说的气味。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尚未散开,深水下的暗流却已开始涌动。
黑伯走到他身边,叹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王上既然召见,总会有个说法。眼下,只能等。”
“等?” 秦战收回目光,看向黑伯,嘴角扯出一丝没什么笑意的弧度,“黑伯,你觉得,那些人会让我们安安稳稳地等吗?”
他口中的“那些人”,指向模糊,却又无比清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院门外传来了轻微的响动,似乎有人在与守门的兵士低声交谈。紧接着,院门被轻轻敲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院门上。
荆云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门侧阴影里,手按在了短刃上。
猴子看了秦战一眼,得到示意后,上前缓缓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的,并非预想中的凶神恶煞,而是两名穿着将作监低级官服、面带和煦笑容的官员。为首一人,面白微胖,未语先笑:“可是边关来的秦工师?在下将作监右丞属官,陈林。这位是我的同僚,李焕。奉少府之命,特来拜会,看看秦工师此处可还安顿妥当?若有任何需求,尽管开口,我等着作监,定当竭力相助。”
话语客气,笑容可掬。
但秦战看着他们那仿佛用尺子量出来的标准笑容,感受着那笑容底下毫无温度的审视,心中冷笑。
风暴未至,苍蝇已先闻着味来了。
(第四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