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把车停在城南老街尽头的巷口,熄火后没立刻下车。他看了眼手表,六点三十七分。距离市场东口步行约四百米,绕开了主干道的两个监控探头。他拉上旧夹克的拉链,帆布包斜挎在肩,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放进内袋。
天刚亮,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铁锈味。他沿着菜市场后墙走,拐过一堆废弃的排水管,眼前豁然开阔。旧货市场东区是一片不规则的空地,摊位用铁皮、木板和帆布临时搭成,多数还没开张。几个老头蹲在角落抽烟,烟头在晨光里忽明忽暗。
他低头走进一条窄巷,两侧堆满淘汰的家电。一台老式冰箱门半开着,露出锈蚀的搁架。他放缓脚步,目光扫过每一件物品的年代特征。九十年代末到两千年初的电器居多,有些还带着单位铭牌,像是从机关宿舍收来的。
前方左侧有个角落摊位,比别处高出半截。摊主是个独眼老人,戴一顶褪色的工人帽,正用布擦拭一台便携录音机。林远走近,认出那是父亲用过的型号——红光牌R902,九十年代司法系统配发的取证设备,市面早已绝迹。
“这机器还能用?”他问,声音压得不高不低。
老人抬眼打量他,“修过,换过磁头,现在只能听,不能录。”
林远点头,“我收老电器,这种稀罕物,出不出手?”
“不卖。”老人继续擦机器,“留着用。”
“那别的呢?”林远指了指旁边一只鼓鼓的编织袋,“整袋东西,我全要,就当交个朋友。”
老人停下手,眯起那只完好的眼睛,“百元?”
“给。”林远抽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
老人接过,捏了捏,塞进裤兜,抬手示意他随便翻。
编织袋里是些杂七杂八的旧物:几本发黄的电话簿,一对锈迹斑斑的台灯,一个塑料相框,里面照片早已褪色。林远不动声色地一件件翻看,手指触到一本硬壳相册时顿了顿。封面印着“家庭留念”四个字,边角磨损严重。
他翻开相册,纸张脆得几乎要裂开。前几页是陌生人家的合影,孩子穿开裆裤,背景是九十年代常见的红砖楼。翻到中间,一张单页照片从夹层滑出。
他捏住照片一角,缓缓抽出。
画面中三人站在一栋低矮建筑前激烈争执。左侧是父亲林建国,三十七八岁,穿一件灰蓝色夹克,眉头紧锁。右侧是沈明远,头发比林远记忆中年轻许多,西装领带,手正指向中间那人。第三人背对镜头,身形瘦高,穿深色风衣,半边脸侧露,看不清五官。
背景是一块残破的招牌,“城南仓储公司”六个字依稀可辨。
林远呼吸微滞。他没动,也没抬头,只是把照片轻轻夹回相册,继续翻看其他页面。直到确认周围没人注意,才低声问:“这相册哪儿收来的?”
“拆迁区。”老人擦完机器,顺手放在摊位最外侧,“那一带拆了快十年,东西没人要,我跟着搬运队捡的。”
“这地方,现在还有人提吗?”
“早塌了。”老人摇头,“文件、账本,全烧了。”
林远点头,假装无意地翻动相册,指尖触到照片背面。那里有行手写字,墨色发棕,像是用老式钢笔写的。
他不动声色地将照片抽出一半,斜对着光。
七个字清晰浮现:“致公之盟的第一次”。
他指尖一紧,随即松开。心跳在耳膜上敲了一下,又一下。他合上相册,轻声说:“这相册,我一起带走。”
老人没反对。
林远把相册塞进帆布包,顺手掏出另一张百元钞票,“再加一百,换您那台录音机。”
“不换。”老人摇头,“这机器,我不卖。”
“修得好,能听清吗?”
“能。”老人按下播放键,机器传出一段模糊人声,讲的是天气预报,断断续续。
林远盯着机器,忽然说:“我父亲以前在这片工作,说丢过一份合同,找了半辈子。”
老人动作一顿。
“哦?”他抬眼,“老林家的?”
林远点头,“您认识?”
“不认识。”老人语气淡了,“但那会儿来这儿找东西的人多了。那公司烧过一场火,好多文件没了。后来有人翻废墟,也没找出什么。”
林远低头,“听说他们查过账?”
“查?”老人冷笑一声,“谁查?人都散了。你要是真想找,早十年来还行。那会儿还有人记得事。”
林远沉默片刻,把相册从包里拿出来,翻开到那页照片,指着背景招牌,“这地方,具体在哪儿?”
老人伸手指向市场北侧,“过了那排铁皮屋,再往前两百米,现在是停车场。原来是个仓库群,他们办公在一栋平房,门口有棵歪脖子树。”
林远记下方向。
“这照片,”他轻声问,“是谁写的字?”
“不知道。”老人摇头,“收来就有。谁写的,我不问。”
林远把照片翻过来,再次看向那行字。笔迹细而有力,起笔带钩,收尾顿挫明显。他没见过,但有种直觉——写这行字的人,清楚地知道这三个男人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他合上相册,放进包里,拉好拉链。
“谢谢您。”他说,“这些东西,对我挺重要。”
老人没回应,只是低头继续摆弄那台录音机。
林远站在原地没动。市场渐渐热闹起来,推车声、叫卖声由远及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还在手腕上跳,一下,一下。他把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确认相册在最内层。
他没立刻离开。
而是掏出随身笔记本,翻开空白页,把照片小心夹进去。纸张边缘有些毛糙,他用手压了压,确保不会滑出。
晨光斜照在摊位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台红光牌录音机静静摆在铁皮桌上,电源线垂到地面。
林远看了眼手表,七点零二分。
他转身,朝北侧铁皮屋走去。步伐不快,也没回头。经过一个卖旧书的摊位时,他放慢脚步,目光扫过摊主的脸。那人低头整理书堆,没抬头。
走了约五十米,他拐进一条夹道。两侧是废弃的货柜和堆高的纸箱。他停下,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再次翻开。
照片还在。
他盯着“致公之盟的第一次”七个字,拇指轻轻摩挲纸面。没有推测,没有联想,只是确认它存在。
然后合上笔记本,塞回包里。
前方就是老人说的停车场。空地上停着几辆货车,地面铺着水泥,看不出曾经的建筑痕迹。他站在边缘,目光扫过地势起伏。东高西低,风向与录音中的杂音走向吻合。若十年前有人在此争执,背景传来货运列车的鸣笛,完全可能被录进磁带。
他掏出手机,仍处于飞行模式。没有信号,也没有时间同步。他凭记忆调出城市铁路图, mentally 标记了编组站与这里的相对位置。
一切吻合。
他转身往回走,路线与来时不同。绕过西侧一排修车摊,穿过两个卖旧家具的区域。有摊主冲他吆喝:“老板,收不收老式保险柜?”他摇头,脚步没停。
回到东口附近,他停下。
那个独眼老人还在原地,正把录音机收进一只木箱。林远站在十米外,没靠近。他摸了摸帆布包,确认笔记本在里面。
然后他掏出旧手机,开机,插入备用卡。屏幕亮起,信号格满格。他打开短信界面,输入老陈的号码,编辑一条新消息:“稳压器找到了,下周送修。”
发送。
几秒后,回复跳出来:“收到。”
他删掉记录,关机,手机放回口袋。
市场人声渐起,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从他身边经过,车轮碾过地上的烟头。
林远站在原地,手插进夹克口袋,指尖触到防磁袋的边缘。里面是那盘匿名寄来的录音带,还未播放。
他没再看老人的摊位。
而是转身,朝市场外走去。步伐平稳,背影没显出任何异样。但在经过第三根电线杆时,他忽然停下。
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开。
照片静静躺在纸页间。
他盯着它看了三秒,合上,重新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