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鬼了。
陈默表示以上这句不是感叹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站在小男孩旁边的是一位同样年迈的老人，身形比谭婆婆要清瘦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深蓝色粗布衣裤，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乱的小髻，插着一根简单的木簪。
面容与谭婆婆有七八分相似，但眉眼间更显柔和，眼神清澈得不似这般年纪，里面仿佛蕴藏着经年累月的沉静与专注。
她步履轻缓地跟在男孩身后，目光好奇地扫过院子里突然多出来的这群陌生人。
老人先是走到陈汉面前，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和回忆，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片刻后，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淡淡的失望。
接着，她又依次飘到陈乐言和陈默面前，同样认真地观察着他们的五官，尤其是在看到陈默时，她的目光停留得稍久，那清澈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期待，但最终，那期待也化为了与之前相同的失望，她轻轻叹了口气，叹息无声无息，仿佛只是光影的颤动。
陈默心中微微一凛，但面上不动声色，依旧维持着蹲姿，目光专注地看着谭婆婆手中的绣品，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位悄无声息出现、并且在他面前仔细打量他的老人。
老人将目光投向了谭婆婆手中的绣绷，她飘近了些，微微俯身，仔细看着那条未完成的金红色鲤鱼，看了一会儿，老人轻轻抬起虚渺的手指，虚点在绣面上鱼尾与身体衔接的部分，又点了点鱼鳃附近的晕色区域，嘴唇微动，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跟谭婆婆说话。
陈默集中精神，隐约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絮语般的声音：
“尾根的针脚要再收半厘……鳃边的晕色，湖蓝得再减一分，还多加一丝月白过渡，这样水汽就出来了……”
就在这时，屋里的小男孩看清了陈默他们，认出就是村口那两辆看起来很贵的车的主人，虽然有些害羞，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朝着陈汉等人的方向喊了一声：
“叔叔好，阿姨好，哥哥姐姐们你们好。”
喊完，男孩又跑到谭婆婆身边，拉着她的衣角说：“奶奶，我去后山摘点爱媛（注：一种柑橘类水果，四川地区十月初已有早熟品种），明天跟二叔公去县城卖，换点钱。”
谭婆婆慈爱地摸了摸男孩的头：“去吧，小心点，别爬太高。”
“奶奶再见，各位再见了。”男孩说完，朝着众人点了点头之后就跑出去了。
“这孩子爸妈出去了，他还有个弟弟，这孩子打小就懂事。”李支书突然说道。
陈默靠着刺绣的脸又凑近了些，仿佛在喃喃自语： “小孩子被夸懂事有时候可不太好。”
众人又围着蜀绣和村里的情况聊了一阵，谭婆婆也拿出几件她早年完成的绣品给大家欣赏，无论是气势磅礴的山水，还是憨态可掬的熊猫，都引得大家连连赞叹。
至于那个只有陈默能看见的老人就一直安静地飘在一旁，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些绣品，眼神专注，偶尔嘴唇微动，似乎仍在进行着无声的点评与指导。
眼看日头偏西，陈乐言看了看时间，对李支书说道：
“李支书，今天真是打扰谭婆婆了，也感谢您的接待。我们对村里的情况和蜀绣的现状有了更直观的了解。具体的合作方案，我们回去后会尽快研究，保持沟通。”
李支书连忙点头：“好好好，不急不急，陈总陈经理你们慢慢研究。眼看天色不早，山路晚上不好走，你们是要回镇上还是县里？”
“我们订了县城的宾馆。”陈汉说道。
“那得抓紧时间了。”
李支书热情地将一行人送到村口，目送两辆越野车缓缓驶离。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车内的气氛与来时有些不同，多了一份沉静。大家都被云绣村的贫困与坚守，以及蜀绣那惊艳却濒危的技艺所触动。
陈默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苍翠山峦，脑海中却不时浮现出那位老人的眼神，以及她那些细微到极致的绣技指点。
有时候，遇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有了羁绊呢。
抵达县城时，华灯初上。
这座蜀地小城依山傍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大城市截然不同的闲适气息，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拂面，驱散了一些旅途的疲惫。
几人入住的是当地最好的一家宾馆，虽然比不上大城市的星级标准，但干净整洁。放下行李稍作休整后，一家人便出门寻找地方解决晚饭。
县城不大，但生活气息浓厚，他们找了一家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本地菜馆，招牌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黑，但店内座无虚席，人声鼎沸，香味扑鼻。
点了几个地道的川菜：麻婆豆腐、回锅肉、宫保鸡丁、夫妻肺片，还有一道当地特色的酸菜鱼。
菜端上来，红油赤酱，香气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陈默吃着菜，目光却不时掠过窗外县城的街景，这充满烟火气的平静小城，与几小时前那个闭塞贫困的云绣村，仿佛是两个世界。
饭后，一家人沿着江边散步。江岸修建了步道，有不少当地人在此纳凉、跳广场舞，江对岸的山上有点点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江水中，随波光摇曳，别有一番宁静的韵味。
“这里的生活节奏真慢啊。”韩曼感慨道。
“是啊，跟京城完全是两种感觉。”陈乐言附和。
陈乐一则对路边卖的烤糍粑产生了兴趣，拉着苏婉晴和沈熹微跑去买。
陈默走在最后，江风吹拂着他的头发。
他拿出手机，信号已经变成了满格，他下意识地搜索了一下“蜀绣针法”、“晕针”、“纱针”，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许多专业的解释和图例，与陈默白天在谭婆婆那里听到的、以及从那老人口中捕捉到的絮语相互印证。
陈默收起手机，望向云绣村的方向，夜色浓重，群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陈默又想到了徐三之前跟他说的那些话，然后又联想到了今天那个老人。
有时候，遇到了就意味着已经有了羁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