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牢里的味儿,像是馊了的饭混着霉烂的草,再兑上点儿尿臊气,直往人脑仁里钻。哑巴靠墙坐着,手脚上的铁链子沉甸甸,冰凉的贴着皮肉。肩头的伤一阵阵抽着疼,提醒他昨夜的血雨腥风。
赵师爷那番“招安”的话,像阴沟里的风,吹过去也就散了,没在他心里留下半点痕迹。他闭着眼,耳朵却没闲着,听着牢房外的动静。狱卒拖着脚走路的沙沙声,隔壁那匪妇时断时续的抽噎,还有远处街上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
晌午头,牢门又响了。这回进来的是王捕头,手里拎着个食盒,后头跟着个端着药碗的狱卒。
王捕头没言语,把食盒放在哑巴脚边,又示意狱卒把药碗递进去。糙米饭,上面搁着几根没油星的咸菜,药是黑乎乎一碗,闻着倒是对症。
哑巴睁开眼,看了看王捕头。这人眼神正,不像赵师爷那般滑溜。
王捕头也不催他,自顾自靠在牢门栅栏上,像是闲唠嗑:“兄弟,昨夜好身手。‘过山风’手下那几个,都是硬茬子,折在你手里,不冤。”
哑巴端起药碗,一口喝了,苦得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王捕头看着他肩头渗血的布条,又道:“伤得不轻。衙门里老郎中的手艺还成,死不了。”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赵师爷的话,听听就得了。这衙门里的饭,不好吃,容易噎着。”
哑巴放下药碗,拿起筷子,慢慢扒拉着糙米饭。
王捕头见他依旧不言语,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你那同伴,伤得更重,搁在惠民药局里吊着命。县尊老爷发了话,要好生医治。”他话里有话,“这命能不能吊住,还得看……值不值。”
哑巴吃饭的手停了一瞬,随即又继续。他知道,陈渡成了人质,成了拿捏他的筹码。
王捕头看着他吃完,收拾了碗筷,临走前,像是无意间提了一句:“这落马集,水浅王八多。明儿个,听说有位京里来的大人物要路过,县尊老爷正忙着‘扫尘’呢。”
牢门重新锁上。哑巴咀嚼着最后那句话。“扫尘”?扫的是谁?是山里的土匪,还是他们这些碍眼的“流民”?
他摸出怀里那块温润的白玉,指尖在那空荡荡的凹痕上反复摩挲。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浓雾,和一丝决绝的亮光。
---
深山洞穴里,潮湿阴冷。老船公清点着所剩无几的干粮,一块硬得像石头的饼子,掰成几份,分给众人。孩子们饿得啃手指头,眼巴巴望着。
三娘抱着膝盖,眼神发直,嘴里喃喃:“当家的……哑巴兄弟……”
秀姑把分到的一小块饼子偷偷塞进招娣手里,自己咽了口唾沫。孙二家抱着那捡来的婴孩,孩子饿得哭声都弱了,像只小猫。
“哭丧个脸顶屁用!”老船公烦躁地低吼,“都省着点力气!我瞅这岩缝上头,有些野山药藤,一会儿我去挖点,饿不死!”
他嘴上硬气,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躲在这山里,没吃没喝,不是长久之计。官府在搜,土匪在找,他们是瓮里的鳖。
“老伯,咱……咱还能出去吗?”一个妇人带着哭腔问。
老船公没吭声,拿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闷头打磨一根粗树枝,想弄个趁手的家伙。出去?怎么出去?哑巴生死未卜,陈渡下落不明,他们这群老弱妇孺,能往哪儿走?
岩缝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打磨木头的沙沙声。绝望,像这洞里的寒气,一点点往骨头缝里钻。
---
县衙后堂。
张县令换了一身半新的官服,对着铜镜正了正帽子。赵师爷在一旁躬身禀报。
“……怡亲王的车驾,明日晌午前就能到。驿站已收拾妥当,沿途也安排了人手警戒,绝无闲杂人等惊扰。”
张县令“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山里的事,如何了?”
“王捕头带人搜了一天,抓了几个零星土匪,‘过山风’那伙人滑溜,没摸着边。至于那伙流民……像是凭空消失了。”赵师爷小心地看着张县令的脸色,“不过,那哑巴和重伤的都在咱们手里,不怕他们不现身。”
张县令转身,盯着赵师爷:“那个哑巴,骨头硬得很。赵师爷,你的‘招安’,看来是不成了。”
赵师爷腰弯得更低:“是属下无能。不过……既然不能为老爷所用,留着终究是祸害。尤其是京里贵人要来,万一……”
张县令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眼神阴鸷:“本官自有分寸。药局里那个,看紧了,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好利索。牢里那个……等贵人过去,再行处置。”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眼下最要紧的,是确保王爷路过期间,不能出半点纰漏!告诉王捕头,加派人手,把城里城外,给我像篦头发一样篦一遍!但凡有碍观瞻的,一律先关起来!”
“嗻!属下明白!”赵师爷连忙应下。
---
悦来客栈,上房。
怡亲王胤祥坐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对核桃,色泽紫红,包浆温润。德安静立一旁。
“王爷,县衙那边,张县令忙着‘扫尘净街’,动静不小。另外,底下人从几个老河工嘴里套出点话。”德安低声道,“几十年前那场大水,冲垮了龙王庙跟前的码头,确实沉过船,不止一艘。有运粮的私船,好像……还有一艘是官船,打着内务府的旗号,说是运送……瓷器贡品。”
“瓷器?”胤祥手指一顿,核桃不再转动。
“是。但老河工说,打捞的时候乱哄哄的,官家的人看得紧,具体捞上来什么,不清楚。只隐约听说,好像有个挺精致的鎏金盒子,没打开,就被带走了。”
胤祥眼神微凝。鎏金盒子?他要找的那件东西,据旧宫人回忆,当年就是收在一个紫檀嵌螺钿的盒子里,难道……
“当年经手那艘官船的人呢?”
“回王爷,时过境迁,当年的押运官员、船工,死的死,散的散,一时难以查找。不过,县衙的卷宗库里,或许会有只言片语的记录。”
胤祥沉吟片刻:“那个哑巴,还在牢里?”
“是。张县令似乎想招揽他,碰了钉子。看样子,等王爷您一走,怕是就要……”
胤祥摆了摆手,打断他:“找个机灵点的,去惠民药局,看看那个重伤的。小心些,别惊动官府。”
德安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嗻。王爷是想……”
“既然是‘扫尘’,”胤祥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道,语气平淡,“那就看看,这尘土底下,埋的究竟是些什么货色。或许,线头不在山上,就在这牢里、药局里,也说不定。”
他重新转动起手中的核桃,眼神深邃。这落马集,比他预想的,更有趣些。
---
夜色,再次笼罩落马集。
县衙大牢里,哑巴忽然睁开了眼。他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停在牢房外。不是狱卒。
一根细长的竹管,悄无声息地从门缝里伸了进来,一股淡淡的、带着腥味的青烟缓缓吐出。
迷烟?
哑巴屏住呼吸,身体肌肉瞬间绷紧,手悄悄握住了枕在头下的那块硬邦邦的饭团。
是谁?官府灭口?还是……“过山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