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无日月,时间只能凭借身体的疲惫和苏醒来模糊感知。陈渡在温泉的药力和自身顽强的求生欲支撑下,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再次睁开眼时,胸口的剧痛虽然依旧,但那股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撕裂感减轻了不少,呼吸也顺畅了些许。身上敷着的药糊已经干结,散发出淡淡的草腥和硫磺混合气味。
三娘靠在他身边浅眠,听到动静立刻惊醒,脸上带着未褪的担忧。“渡哥,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陈渡微微点头,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多了点力气:“好……些了。”他目光扫视周围。老鱼头和钟伯在一旁假寐,但显然保持着警惕。李老汉和孟婆婆还在睡。李二狗则呆呆地看着那些发光的蕨类,不知在想什么。温泉池水依旧汩汩冒着热气,硫磺味弥漫。
而那个带他们来的佝偻身影,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又出现在了不远处,依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他们的专属看守。
陈渡的目光越过他,投向石根那沉默的石屋。老者依旧坐在门口,如同亘古不变的岩石,浑浊的白眼望着虚无。
必须沟通。陈渡心中这个念头无比强烈。他挣扎着,用手肘支撑地面,试图坐起来。三娘连忙扶住他。
这细微的动静惊动了老鱼头和钟伯,两人立刻睁眼看了过来。
“我想……去看看那棵树。”陈渡喘息着,指向昨夜石根驻足吟唱的那棵特别粗壮的苍白怪树。
老鱼头皱了皱眉:“你的身子……”
“不得事……扶我过去。”陈渡语气坚决。他有一种直觉,那棵树上的刻痕,是关键。
钟伯叹了口气,上前和老鱼头一起,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三娘也想跟上,被陈渡用眼神制止了,示意她照顾好丫蛋。
三人缓慢地朝着那棵怪树挪去。佝偻身影只是默默地看着,并未阻止。
越靠近那棵树,越能感受到它的巨大和狰狞。树干需数人合抱,表面不是寻常树木的纹理,而是一种扭曲盘绕、如同痛苦挣扎的肌肉纤维般的结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而在那粗壮的树干上,果然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痕迹!
不是简单的划痕,而是极为精细、深刻的图案和符号!
陈渡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让钟伯和老鱼头扶着他凑近细看。
刻痕的内容分为几个部分。最上方,刻着一些身穿古老官服的人物,他们指挥着大量民夫,似乎在建造一座宏伟的、半在水下的宫殿,其形制,与外面那沉没的水衡水府核心建筑极为相似!旁边还刻着一些与河图石上符号类似的标记。
中间部分,则描绘了惨烈的场景:无数工匠和兵卒在洪水中挣扎,建筑倾塌,而一些穿着官服的人,却在冷眼旁观,甚至……挥刀砍向试图逃跑的工匠!这与沈文渊绝笔中记载的叛乱和镇压隐隐对应!
最下方,则是一幅更加诡异、也更加让人心寒的画面:一群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幸存者,躲进了这条地下暗河所在的洞穴。他们中有人开始出现变化——皮肤变得苍白,眼睛逐渐浑浊……而在他们面前,站立着几个身影,虽然刻痕简陋,但能看出他们穿着相对完整的官服,其中一人的手中,似乎捧着一样东西,那样东西的轮廓……赫然与河图石有七八分相似!
刻痕到这里,变得仓促而凌乱,仿佛雕刻者在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中匆匆结束。
陈渡的目光死死盯住最后那副画面,特别是那个手捧类似河图石物件的身影。是水衡的官员?他们带着“钥”来到了这里?这些幸存者的异变,与他们有关?与这地下的环境有关?还是……与那“钥”本身有关?
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沈文渊的绝笔,只提到了水府沉没和“锁龙枢”的灾难,并未提及还有幸存者逃入地下,更未提及这些幸存者后来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段被刻意掩埋的历史,比想象的更加黑暗!
“这些画……”老鱼头也看出了些门道,声音发紧,“讲的是外面那水府的事?这些人……是当年逃下来的?”
钟伯脸色凝重地点点头:“看样子是。他们……变成了现在这些‘石根’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石屋门口的石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们身后不远处。他那双空洞的白眼,似乎正“凝视”着树干上的刻痕,又仿佛穿透了刻痕,看到了百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悲剧。
陈渡缓缓转过身,与石根“对视”。他抬起手,指向树干上那个手捧“石钥”的官员身影,然后又指向自己空荡荡的胸前,最后,目光带着询问,看向石根。
他没有说话,但他相信,这个神秘的盲眼老者,能明白他的意思。
石根的脸上,那亘古不变的麻木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深沉的、积压了百年的悲怆和愤怒,如同地底暗流,在他那苍白的面容下涌动。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先是指了指树干上那些惨死的工匠,然后又指了指周围那些佝偻沉默的部落民,最后,他的手指,带着无比的沉重,点向了树干上那个手持“石钥”的官员。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破裂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个更加清晰、却依旧难以完全理解的词语:
“官……杀……逃……钥……诅咒……”
官杀。逃亡。钥。诅咒。
这几个零碎的词,如同拼图的关键碎片,与树干上的刻痕、与沈文渊的绝笔瞬间串联起来!
当年水府沉没,并非所有人都死绝了!有一批工匠和底层兵卒侥幸逃入了这地下暗河系统。而水衡的官员中,有人带着“河图石”也逃到了这里!他们对这些幸存者做了什么?导致了他们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这是一种……诅咒?
河图石,不仅仅是“钥”,它还代表着一段血腥的背叛和延续百年的苦难!
陈渡感到一阵眩晕,他仿佛听到了百年前无数冤魂在这地下洞穴中的哀嚎。他扶着钟伯的手臂,才能勉强站稳。
石根说完这几个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深深地“看”了陈渡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悲怆,有怨恨,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寄托着什么期望的闪光?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回了他的石屋,重新坐下,将自己再次封闭在那岩石般的沉默之中。
佝偻身影无声地走上前,再次放下一些发光果实和泉水,然后也悄然退去。
陈渡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真相的冰山一角已然浮现,却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河图石带来的,不仅仅是表面的追杀,更连接着一段被时光掩埋的、充满背叛与诅咒的黑暗过往。
而他,这个河图石曾经的主人,沈文渊可能的血脉后人,在这段过往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他抬头,望向这片被幽蓝蕨光笼罩的、如同异世界的地下空间,目光仿佛要穿透岩石,看到上方那依旧徘徊着的、争夺河图石的黑蝰与老葛。
吴念清拿着那块石头,现在怎么样了?他是否触发了更多的不可控之事?
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攫住了陈渡。
他必须尽快恢复,必须离开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终结这段跨越了百年的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