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吞噬了山林，也吞噬了残庙那场厮杀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队伍在黑暗中沉默地行进，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以及伤员偶尔因牵动伤口而发出的、被死死咬在喉咙里的闷哼。
陈渡被老鬼和孟婆婆一左一右搀扶着，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肋下和肩膀的伤口随着颠簸不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又被夜风吹得冰凉刺骨。他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中浮沉，唯有右手紧紧握着阿青的小手，那一点微弱的温度和触感，是他对抗无边黑暗和痛苦的唯一锚点。
阿青走在他身边，小脸在夜色中显得异常苍白。她没有哭，也没有喊累，只是紧紧抿着嘴唇，努力跟上大人的步伐，那双过早承载了恐惧和悲伤的大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老哑巴的离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幸存者的心上，尤其是这个孩子。
老鬼走在最前面，像一头负伤的孤狼，柴刀始终握在手中，警惕着前方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他的背上除了自己的行囊，还多了老哑巴那半截染血的断橹。没人让他这么做，是他自己默默背起来的。
吴念清被两个妇人轮流搀扶着，依旧昏迷不醒，脸色在月光下泛着死灰。丫蛋被三娘紧紧抱在怀里，小姑娘似乎因为惊吓过度，变得异常安静，不哭不闹，只是睁着空洞的大眼睛。
水虺和李老汉畏缩地跟在队伍最后面，两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茫然。水虺背上的腐臭气味似乎更重了，但他自己浑然未觉。
队伍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失去同伴的悲伤，对追兵的恐惧，以及对前路未知的迷茫，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他们不敢走大路，也不敢停留，只能凭着感觉和对星光的粗略辨认，向着东北方向，朝着张蒲团隐约提及的、可能存在村落或生机的区域摸索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天际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黎明前的寒意也达到了顶点。林间的雾气重新弥漫开来，湿冷粘稠。
走在最前面的老鬼忽然停下脚步，举起手示意众人停下。他蹲下身，耳朵贴近地面，仔细倾听。
“有动静。”他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很多人……马蹄声……从西边来的！”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追兵又来了？！
陈渡强打精神，示意大家立刻隐蔽到路旁茂密的灌木丛和岩石后面。他靠在冰冷的石头上，剧烈地喘息着，伤口因为刚才的紧张和快速移动而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金星乱冒。
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听声音，至少有二三十骑，速度很快，正沿着山下一条他们之前未曾发现的、被荒草半掩的古道疾驰而来。
众人屏住呼吸，连孩子都被大人死死捂住了嘴巴，惊恐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很快，一队骑兵的身影冲破晨雾，出现在下方的古道上。他们并未穿着官兵的制式甲胄，而是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外罩挡风的斗篷，背上负着弓，腰间挎着刀，马术精湛，行动间带着一股剽悍肃杀之气。为首一人，身形尤其魁梧，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冷硬线条，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扫过道路两旁的山林。
不是官兵！看这装扮和气势，更像是……某个大家族的私兵，或者某些见不得光的强悍势力！
他们是谁？为何会在这黎明时分，出现在这荒僻的山道上？
队伍如同黑色的疾风，并未停留，沿着古道一路向东，很快便消失在雾气弥漫的山林尽头，只留下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和空气中淡淡的尘土气息。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众人才敢稍稍放松，从隐蔽处探出头来，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
“不是官兵……”孟婆婆嘶哑地低语，“看那打扮和架势，比官兵还凶……”
老鬼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妈的，这鬼地方，怎么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陈渡靠在岩石上，眉头紧锁。这队突然出现的黑衣骑兵，让他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更加强烈。他们的方向是东边，而东边……根据张蒲团模糊的指向和之前零星的传闻，似乎是通往运河主干道，以及一些势力盘踞的复杂区域。
青蚨信……督漕参军……如今又加上这队神秘的黑衣骑兵……这片看似荒芜的山林，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将越来越多的势力卷入其中。
“陈爷，我们现在……往哪儿走？”一个汉子低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助。
陈渡抬起头，看向东方那队骑兵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东北方那片更加迷茫、被晨雾笼罩的群山。留在这里是等死，继续向东北，前途未卜，而向东……似乎更加危险，但也可能隐藏着意想不到的线索，或者……与那“青蚨信”直接相关的秘密。
他想起了守碑人的话，想起了陈家的责任。
“跟着他们。”陈渡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保持距离，远远跟着。”
“什么？！”老鬼第一个反对，“老陈你疯了？！那伙人一看就不是善茬！跟上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留在这里，或者漫无目的地乱闯，同样是死路。”陈渡看着老鬼，眼神平静却不容置疑，“那队人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他们去的方向，可能就有我们需要的答案，或者……生路。”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他们似乎很急，未必会留意到后面远远跟着的我们。”
孟婆婆看着陈渡苍白而坚定的脸，又看了看周围疲惫惶恐的众人，最终叹了口气：“听陈爷的吧……这世道，横竖都是赌命。”
没有人再提出异议。在绝对的绝望面前，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都值得用生命去冒险。
简单休整了一下，处理了伤员崩裂的伤口，众人再次上路。这一次，他们偏离了原本向东北的方向，转而小心翼翼地，沿着下方那条荒废的古道，朝着东方，朝着那队神秘黑衣骑兵消失的方向，踏上了更加吉凶未卜的旅程。
晨光熹微，却驱不散笼罩在山林和众人心头的浓重迷雾。
陈渡被搀扶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他的身体濒临极限，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和锐利。
他隐隐感觉到，他们正在接近某个风暴的中心。而这场风暴，似乎与他陈家的宿命，与那封搅动运河风云的“青蚨信”，息息相关。
前路，是更加深邃的黑暗，还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