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废弃的窝棚比陈渡记忆中的还要破败。几根歪斜的竹竿撑着发黑的芦席顶,四面漏风,里面堆着些腐烂的渔网和干枯的水草,散发着浓重的霉味。陈渡架着那士兵,几乎是拖着他,踉跄着挪了进去。
他将士兵小心地安置在角落里相对干燥的一堆旧渔网上。士兵一沾地,便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整个人蜷缩起来,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因剧痛而扭曲。
陈渡喘息片刻,抹了把额头的汗。窝棚里一片漆黑,只有从破洞的顶棚和墙壁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得生点火,”陈渡低声说,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去去潮气,你也暖和点。”
“不……不行……”士兵猛地抓住陈渡的胳膊,手指冰凉,“有光……会……会被人看见……”
陈渡沉默了一下。他说得对。在这荒郊野外的黑暗里,一点火光就如同 beacon,足以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
“忍着点。”陈渡最终说道。他摸索着,将自己那件被划破的棉袄脱了下来,盖在士兵瑟瑟发抖的身上。他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夹衣,夜里的寒气立刻穿透布料,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在士兵旁边坐下,背靠着冰冷的竹竿棚壁。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粗重和压抑的喘息声在黑暗中交织。
过了很久,士兵似乎缓过一点劲,声音依旧虚弱,但带着一丝探究:“老哥……你为啥救我?”
陈渡在黑暗里眨了眨眼,目光没有焦点。“碰上了。”他答得简单。
士兵显然不信这个答案,但他没有追问,只是喃喃道:“谢谢……我叫……栓子。”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气,“李栓子。”
陈渡“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他并不想知道对方的名字,知道了,就有了牵扯。
“我们……我们连队,在……在北边山口,被打散了……”李栓子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或许是伤痛,或许是恐惧,让他需要倾诉,“炮火……太猛了……天上都是他们的铁鸟……兄弟们……都没了……”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带着哭腔,却又强行忍住,变成一种更令人难受的抽气声。
陈渡静静地听着,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他听过太多这样的故事,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细节不同,但结局都差不多。死亡,溃散,流离失所。
“我……我跑了出来,不知道跑了多久……腿中了弹……躲躲藏藏……”李栓子断断续续地说着,“就想……就想回家……我娘……还在家等着……”他说到“娘”这个字时,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脆弱。
陈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想起了秀姑,想起了阿青。
“你家在哪儿?”陈渡问,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
“北边……保定府那边……”李栓子回答,随即又陷入绝望,“远……太远了……我这腿……回不去了……”他抬起没受伤的手,用力捶了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充满了无力感。
窝棚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李栓子因疼痛而粗重的呼吸声。
“老哥,”李栓子忽然又开口,语气变得急切而警惕,“这几天……你在镇上,有没有看见……穿着跟我差不多衣服的人?或者……有没有人来打听过?”
陈渡想起了赵裁缝的话,想起了铁匠铺的暗示。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没注意。”
李栓子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紧张起来:“老哥,你……你明天还能来吗?给我……带点吃的,还有水……我……”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又混杂着羞愧。
陈渡没有立刻答应。他看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因为伤痛和恐惧而颤抖的年轻身影,仿佛看到了自己儿子可能遭遇的某种未来。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怜悯,警惕,还有一丝身为父亲的本能。
“我尽量。”陈渡最终说道,声音干涩。他不能保证什么。家里的情况,外界的风声,都让他如履薄冰。
后半夜,李栓子因为发烧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喊冲锋,一会儿又惊恐地哀求别杀他。陈渡守在一旁,用湿布蘸着竹筒里仅存的一点水,给他擦拭滚烫的额头。那温度烫得吓人。
天快亮时,李栓子的烧稍微退下去一点,昏昏沉沉地睡去。陈渡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麻木的四肢。他必须在天亮前赶回去。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渔网堆里的李栓子,那张年轻的脸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苍白脆弱。他沉默地转身,拨开窝棚入口垂落的破芦席,融入了外面灰蒙蒙的晨雾中。
回到家,阿青已经起来了,正站在灶台前发呆。看见陈渡满身泥污、眼窝深陷地回来,她吓了一跳。
“爹!你……”她迎上来,紧张地打量着他。
“没事。”陈渡摆摆手,声音沙哑,“弄点吃的,给你娘喂药。”
他舀起冰凉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得他精神一振。他看着水中自己疲惫而憔悴的倒影,眉头紧锁。
“爹,”阿青一边生火,一边忍不住小声问,“那个人……他怎么样了?”
“还活着。”陈渡简短地回答,不愿多说。
“你……还要去吗?”阿青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担忧。
陈渡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心里一阵烦乱。他走到米缸前,掀开盖子。缸底那点米,再加上麸皮,也只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两三天的稀粥。他还要分出去给那个陌生人。
“他的腿断了,在发烧。”陈渡像是在对阿青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丢在那里,会死。”
阿青低下头,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不再说话。她知道爹是对的,可她也害怕。福崽的话,镇上那些风言风语,都像阴影一样笼罩着她。
白天,陈渡显得心事重重。他喂秀姑吃了药,又出门去了趟镇里,用最后几个铜板买了点最便宜的金疮药和一小包退热的草药。回来时,他特意绕到张铁匠铺子附近,远远看了一眼。铺子门口围着几个人,似乎在议论着什么,张铁匠挥舞着手臂,表情激动。
陈渡没有靠近,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傍晚,他找了个借口,说要去河边看看之前下的渔篓有没有收获,揣着那点药和一小块用布包着的麸皮饼,又出了门。
阿青站在门口,看着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七上八下。她回到屋里,看着床上昏睡的娘,又看看空荡荡的、透着寒气的家,一种巨大的不安攫住了她。她总觉得,爹救回来的不只是一个伤兵,更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不知道会激起多大的涟漪,而这涟漪,会不会将他们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彻底打翻?
夜色再次降临,运河上的雾气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