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油灯的光晕在父亲（或者说，那个酷似父亲的人）脸上跳跃，将那些熟悉的皱纹勾勒得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陈渡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先是冰冷，随即又猛地灼热起来，冲击着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他喉咙发紧，那个在心底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称呼，几乎要冲破束缚。
“……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石摩擦。
桌旁的人影微微动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陈渡脸上停留了片刻，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惊，有恍惚，有一丝极力克制的激动，甚至……还有一丝陈渡看不懂的、一闪而过的愧疚？
“渡……渡儿？”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久病之人的虚弱，以及一种不确定的试探。“你……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陈渡再也抑制不住，几步冲上前，跪倒在父亲膝前，双手紧紧抓住父亲冰冷枯瘦的手。触手的冰凉让他心头一颤，但这确确实实是活人的体温，不是梦魇，不是幻觉！他抬起头，贪婪地注视着这张脸，泪水模糊了视线。是他，真的是他！虽然比记忆中苍老憔悴了太多，但那眉骨、那鼻梁的线条，分明就是父亲！
“顾老……顾老告诉我您可能还活着……爹，您真的……”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哽咽难言。
父亲（我们暂且如此称呼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另一只手抬起来，似乎想抚摸陈渡的头，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但动作在半空中顿住，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了陈渡的肩上，力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活着……算是吧，苟延残喘。”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那日龙王庙……唉，一言难尽。是顾老七的人冒死将我救出，藏匿至今。”他的目光扫过陈渡身后那两名如同石雕般沉默的黑衣人，眼神微暗，“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陈渡摇头，急切地问道，“爹，您的伤怎么样了？他们为什么把您藏在这里？外面都在传您已经……”
“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年纪大了，恢复得慢。”父亲打断了他，似乎不愿多谈伤势，转而问道，“你母亲……她还好吗？还有秀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娘她……以为您不在了，伤心过度，身子一直不大好。秀姑她……一直在等着。”陈渡如实回答，心中却因父亲回避伤势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异样。父亲以前从不是这般含糊其辞的人。
“苦了她们了……”父亲垂下眼睑，喃喃道，放在陈渡肩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是为父对不住你们。”
“爹，别说这些。只要您还活着，比什么都强！”陈渡用力握紧父亲的手，“我们一定能想办法离开这里，回家去！”
父亲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回家？谈何容易……渡儿，你不该来的。这地宫……是龙潭虎穴，进来了，再想出去就难了。”
他抬手指了指这间简陋的石室，“我能活动的范围，仅限于此。外面守卫森严，都是袁首辅的人。他们留着我，不过是为了我脑子里那些关于前朝漕运秘道的记忆，以及……巡河御史的身份，或许还有些用处。”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被囚禁了。他想起顾老和卖藕粉婆婆的嘱托，压低声音道：“爹，顾老让我来找一个紫檀木匣，上面刻着河图洛书，说那是扳倒袁贼的关键……”
他话未说完，就见父亲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骤然锐利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病弱的模样，咳嗽了两声，才低声道：“紫檀木匣？什么木匣？顾老七没跟我说过这个。”他疑惑地看着陈渡，“渡儿，你是不是听错了？或者……顾老七另有安排？”
陈渡愣住了。父亲不知道紫檀木匣？这怎么可能？顾老和婆婆都言之凿凿，说那是父亲追查的关键物证。
“不会错的，爹。顾老和一位婆婆都提到了，说那木匣与您查的漕粮案有关，是重要的物证。”陈渡坚持道，仔细观察着父亲的反应。
父亲皱起眉头，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漕粮案的卷宗和证据，当年大部分都已焚毁或散佚……或许，顾老七查到了一些为父不知道的线索？又或者，是袁贼那边放出的诱饵？”他看向陈渡的目光带着担忧，“渡儿，此地凶险，人心叵测，有些话，不可尽信。你切记要小心，莫要被人利用了。”
父亲的话合情合理，充满了关切，但陈渡心中那丝异样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父亲的反应太平静了，对于可能存在的、能证明他清白的关键物证，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急切和重视，反而在引导自己怀疑顾老？
陈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父亲放在桌上的那卷书册上。书册的纸质泛黄，似乎是古籍，但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父亲方才转身时，他依稀看到父亲的手指在书页上留下的印记很新，不像是久病无力之人能留下的。
还有那双手……虽然冰冷枯瘦，但虎口和指关节处，似乎……过于光滑了些？陈渡记得清楚，父亲常年操持“渡亡”的活计，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老茧，尤其是右手拇指和食指，因常年持握刻刀和桃木楔，有一层厚厚的、磨不掉的茧子。而眼前这双手，虽然瘦，却显得有些……“干净”。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钻入陈渡的脑海，让他瞬间如坠冰窖。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他的父亲吗？
还是……一个精心伪装的、试图从他这里套取信息的……冒牌货？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发冷，血液几乎逆流。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打草惊蛇。如果这是假的，那真的父亲在哪里？这些人布下这个局，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顾老的那张密道图？还是为了引出更多像卖藕粉婆婆那样的同党？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依赖：“爹，我明白了……我会小心的。只是……我有些累了，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下？”
“好，好，你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父亲（假父亲？）脸上露出慈爱和心疼的神色，指了指那张简陋的石床，“你就在这儿歇息，这里暂时安全。”
陈渡顺从地走到床边坐下，背对着那个“父亲”，感觉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背上，充满了审视与算计。他假装疲惫地躺下，面朝墙壁，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地宫深处，暗流汹涌。而他，仿佛独自漂泊在一条更加黑暗、更加危险的河道上，连唯一可能依靠的岸，都可能是虚幻的倒影。
石室里，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两个各怀心思的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