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册封大典的余韵犹在紫禁城的梁柱间缭绕,那万民朝贺、江山永固的盛大场景尚未从人们脑海中淡去,帝国的决策核心却已悄然将目光从内部秩序的巩固,投向了更为浩瀚无垠的远方。
洪武十五年六月的这场大典,仿佛不仅是为国本加盖了一道金印,更是为这个蒸蒸日上的王朝注入了一股敢于放眼寰宇、开疆拓土的雄浑气魄。
册封礼成后数日,一场规格极高、参与者尽为帝国肱骨的小范围御前会议,在武英殿侧殿的议政处值房内举行。
此处不似奉天殿那般空旷威严,却更显凝重务实。巨大的《大明混一图》悬挂北墙,其上北疆新设的四大布政使司朱笔勾勒的痕迹犹新,而地图两侧,则悄然增添了几幅新绘制的海疆舆图与模糊的“南洋”、“西洋”概貌图,预示着帝国视野的拓展。
与会者寥寥,却囊括了文武顶尖人物:皇帝朱元璋端坐主位,虽换了常服,眉宇间思索的神色却比大朝会时更为专注。太子朱标与吴王朱栋分坐左右下首。
议政处五位大学士——华盖殿刘基、谨身殿刘三吾、文华殿吴琳、武英殿杨靖、文渊阁詹同悉数在列。
枢机堂参机大臣,曹国公李文忠、魏国公徐达、鄂国公常遇春、宋国公冯胜、信国公汤和五位参机大臣齐聚。
此外,便是户部、兵部、工部三部的尚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期待与审慎。
朱元璋开门见山,声音沉浑:“太孙已立,国本益固。北疆行省之事,按部就班即可。
今日召诸卿来,是想议一议,我大明接下来,该往何处去?标儿,栋儿,你二人前几日提及有长远之策,可详细奏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朱标与朱栋身上。
朱标与朱栋对视一眼,由朱标率先开口,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父皇明鉴,诸卿共闻。自父皇开国以来,内修政理,外平群雄,北逐残元,南定倭国,新政卓有成效,国库日渐充盈,军备堪称雄健。然,儿臣与二弟反复思量,以为我大明之患,或不在眼前之内忧外患,而在长远之生存发展。”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在场重臣,继续道:“中原之地,虽物阜民丰,然土地承载终有极限。人口滋生,田亩有限,纵有新政调剂,长远观之,压力必增。北方草原,地域虽广,然苦寒贫瘠,移民实边耗费巨大,产出有限,难以长久反哺中枢。若我大明之目光,始终局限于这大陆一隅,恐数十年、百年之后,资源困顿,内卷自耗,盛极而衰之循环,未必不会重演。”
朱标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几位老成持重的大臣,如刘三吾、吴琳,眉头微蹙,显然在仔细咀嚼这番话中蕴含的深远忧患。
朱栋紧接着起身,他走到那幅巨大的海疆舆图前,手指划过那漫长的海岸线,声音清越而富有激情:“皇兄所言,正是儿臣日夜思虑者。我大明拥万里海疆,却历来视海洋为屏障,至多不过是防御倭寇、进行有限朝贡贸易之所在。此乃坐拥宝山而不知其富也!”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之上,仿佛要戳破那层传统的认知壁垒:“父皇,诸公!请看这无垠碧波之外!南洋诸岛,香料盈野,木材参天,稻米可三熟;在往南之地,传闻有巨富之国,奇珍异宝无数;更遥远之处,亦有未知大陆,地广人稀,资源丰饶程度,或远超我中原!前元之时,亦曾有舰队远航, 已可见海外利益之一斑。”
他转过身,面向朱元璋和众人,眼神灼灼:“故而,儿臣与皇兄联名草拟此《海权十策》,恳请父皇圣览,诸公评议。其核心,便在于四个字——‘以海养陆’!”
内侍恭敬地将一份厚实的奏疏呈递到朱元璋的御案之上。封面是醒目的朱批字样:《太子、吴王谨奏:为陈海权十策以固国本、开万世太平事疏》。
朱元璋接过奏疏,并未立即翻开,而是目光锐利地看向朱栋:“‘以海养陆’?仔细说来。”
“是!”
朱栋深吸一口气,开始系统地阐述《海权十策》的纲要,每一策都力求言简意赅,直指核心:
“第一策,定策海洋。 恳请父皇明诏天下,确立‘经略海洋’与‘开拓海疆’为我大明之国策,与‘稳定内陆’、‘巩固北疆’并列,成为国家长期坚持之根本战略。设立专司衙门,统筹一切涉海事务,使海权观念,深入人心,贯穿国策始终。”
“第二策,扩建水师。 当前水师,守成有余,开拓不足。须倾力打造一支规模远超现今,拥有巨型宝船、重型炮舰、快速护卫舰船之远洋舰队。此舰队需能抵御远海风浪,能进行长时间远洋航行,能搭载足够兵力与物资,并能以舰炮决胜于万里波涛之外!目标,乃寰宇第一强之水师!”
“第三策,广设基地。 舰队远征,需有支点。应在关键航路,如南洋之吕宋、旧港、满剌加,乃至西洋之古里、忽鲁谟斯等地,通过外交、贸易或必要之威慑,获取港口,建立永久性之补给基地、修船工坊与军事据点。以此为基础,编织覆盖主要航线的网络,保障我大明商船、舰队活动无虞。”
“第四策,鼓励海贸。 优化市舶司职能,降低关税,鼓励民间资本组建大型远洋商队。朝廷可给予政策扶持,甚至由皇家牵头,与民间商号合股,共同开拓更远的海外市场。同时,宣布朝廷舰队将为合法商船提供护航,扫清海盗,确保贸易路线安全。商税之利,将成为支撑水师建设与海外开拓的重要财源。”
“第五策,殖民拓土。” 提到此策,朱栋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扫过众人,观察反应。“对于远离中华、地广人稀、土人文明未开而资源极其丰富之大型岛屿或陆地,他的手指在舆图上南洋以南的大片空白区域点了点,隐约指向澳洲概念,不应满足于朝贡或贸易。可效仿上古先民拓荒之精神,由国家组织,或特许民间武装商队,进行有计划的武装殖民!迁徙国内无地或少地之民,建立直接隶属于大明朝廷或受其严密控制的海外领地、屯堡。传播华夏衣冠礼乐,开采当地资源,使其真正成为我大明之新疆域,永绝资源匮乏之忧!”
“殖民?”
这个词对于在座的大多数人来说,既陌生又带着一丝天然的冲击力。
刘三吾、詹同等人眉头紧锁,吴琳下意识地捻着胡须,户部尚书则飞快地心算着可能的开销。
就连徐达、常遇春等武将,也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朱栋不为所动,继续陈述:
“第六策,资源统合。 海外开拓,首重实利。成立皇家海外资源司,统一协调、管理海外领地及贸易站所获之金银矿藏、香料、珍稀木材、药材等战略资源。实行‘开采-运输-储备-利用’一体化管理,确保海外资源能源源不断输入大明,充实国库,平抑物价,支撑国内建设与民生改善。”
“第七策,技术保障。 远洋航行与海外开拓,依赖技术。帝国大学格物院需设立专项,集中大匠,全力攻关更大、更快、更坚固之海船设计,研究更精确之航海罗盘、牵星板等导航技术,改良洪武大炮、速射炮使其更适应舰载与岸防。航海学院需扩大规模,培养专业船长、舵手、水文地理人才。技术优势,乃我大明驰骋大洋之根本保障。”
“第八策,人才培育。 除航海技术人才外,还需大规模培养通晓番语、熟悉异域风情之外交、翻译人才;懂得管理海外领地、处理与土人关系之行政管理人才;甚至包括熟悉海外作物之农学士。可在大明帝国大学增设相关学科,并选派优秀学子随船队实践。”
“第九策,情报先行。 鹗羽卫之职责,须进一步向海外延伸。设立海鹞千户所专职,负责搜集海外各国之政治、军事、经济、地理情报,绘制精确海图,探查资源分布,监控西洋势力动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于大洋之上,亦是如此。”
“第十策,立法规范。 制定颁布《大明海洋律例》和《皇明海外拓殖条例》,明确海外领地之法律地位、管理架构、移民权利与义务、资源开采权限、贸易规则、以及与土人交往之准则。以律法形式,规范海外行为,避免无序混乱,保障开拓事业有序、合法进行。”
朱栋一气呵成,将《海权十策》的核心要点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十策,从国家战略定位到具体实施手段,从硬件建设到软件配套,从军事保障到经济驱动,构成了一套前所未有、体系完整、野心勃勃的海洋扩张蓝图。
值房内陷入了一片长时间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以及众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朱元璋终于缓缓翻开了面前的奏疏,他看得极慢,极仔细,目光在每一行字上停留,手指偶尔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
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时而精光闪烁,时而陷入沉思。
这十策所描绘的图景,太过宏大,太过超越历代王朝的经验,即便是他这样一位富有开拓精神的雄主,也需要时间消化和权衡。
终于,他合上奏疏,抬起眼,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的脸:“都说说吧。太子和吴王这《海权十策》,尔等以为如何?”
沉默被打破,议论声顿时响起,虽然克制,却难掩其中的波澜。
首先开口的是户部尚书,他面带难色,起身拱手:“陛下,太子殿下,吴王殿下。此策……气魄恢宏,臣深感震撼。然,仅扩建水师、广设基地、移民拓殖这几项,所需银钱便将是天文数字!虽如今国库岁入大增,然北疆移民、全国社学、水利工程、常规军费,已是捉襟见肘。若再开启如此规模的海外经营,臣恐……国库难以支撑,若加赋于民,则恐违背‘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之初衷,动摇新政根本啊!”他的担忧非常现实,代表了掌管钱袋子的谨慎。
工部尚书也附和道:“陛下,建造能远洋的重型炮舰,所需巨木、铁料、工匠,皆是海量。且海外筑城、设港,工程浩大,靡费更甚于北疆。技术能否及时跟上,亦是未知之数。”
文华殿大学士吴琳沉吟道:“殿下之策,目光长远,臣亦认为海洋或有可为。然‘殖民’二字,过于激烈。我大明乃天朝上国,向来以德服人,以怀柔远人。若行武装拓殖,与土人争利夺地,是否会有损陛下仁德之名,有违圣贤教化之道?且远离本土,管理困难,若生变乱,救援不及,恐成鸡肋,甚至反噬自身。”他的观点代表了部分理学文臣的道德顾虑和路径依赖。
谨身殿大学士刘三吾则从历史经验出发:“陛下,现行市舶司之利,确实可观。然蒙元亦曾数次跨海远征,如征日本、征爪哇,皆因飓风、补给、疫病等原因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海洋风险难测,远非陆路可比。倾举国之力投向莫测之大洋,是否过于冒险?若遇挫败,损耗国力,动摇国本,岂非得不偿失?”
反对和质疑的声音,主要集中在财政压力、技术风险、道德争议和历史教训上,这都在朱标和朱栋的预料之中。
然而,支持的声音同样有力且充满激情。
鄂国公常遇春率先声若洪钟地说道:“陛下!俺觉得太子和吴王说得在理!咱们这帮老兄弟,当年跟着陛下打天下,啥苦没吃过,啥险没冒过?陆地上的仗打完了,就不能去海上立新功?那海外有那么多的金银财宝,不去取来壮大咱大明,难道留给那些番邦蛮夷?扩建水师,好啊!俺看那些洪武大炮装在船上,轰他娘的,肯定带劲!殖民?那不就是开疆拓土嘛!咱们当年不也是从濠州一步步打出来的?只要能抢下……不,是拿下地盘,迁移百姓,那就是实打实的功业!总比窝在家里,看着那点田赋算计强!”他的话语粗豪,却直指核心,代表了渴望新军功的武将集团的利益。
魏国公徐达虽比常遇春沉稳,此刻也目光炯炯:“陛下,臣以为,二位殿下之策,并非空中楼阁。瑞恒昌商号经营海贸,利润丰厚,已证明海外有利可图。倭国金银矿之收益,更是充实国库。若能将此等行为,由民间自发、零散,变为国家主导、系统进行,其利必增十倍、百倍!至于水师,我大明现有水师已能压制倭寇,控制东海,基础良好。只要投入,假以时日,建成远洋舰队并非不可能。至于风险……用兵之道,岂能因噎废食?陆上征战,又何尝没有风险?”他的分析更具战略眼光,也点出了已有的成功基础。
曹国公李文忠也补充道:“陛下,臣在枢机堂,常思虑国防。若我大明仅满足于陆防,则万里海疆,处处可能成为漏洞。唯有拥有一支强大的、能主动出击的远洋水师,方能御敌于国门之外,甚至将威胁消弭于远海。此策,亦是巩固国防之必需。”
这时,一直抚须静听的华盖殿大学士刘基,缓缓睁开了微阖的双目,他那深邃睿智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迷雾,直达本质。他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陛下,老臣以为,太子、吴王此《海权十策》,非一时兴之所至,实乃深谋远虑之国策也。”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缓缓道:“户部之忧,在于开源节流。此策看似耗费巨大,实则意在‘开源’之极致!海外资源若能如吴王所言,源源输入,则今日之投入,乃他日百倍、千倍回报之基石。譬如经商,若无本金,何来利润?我大明如今国势正盛,正宜投入此等关乎国运之‘本金’。”
“吴大学士所虑‘仁德’,亦有其理。然,老臣请问,是坐视国内百姓因土地兼并、资源匮乏而困顿挣扎,乃至引发内乱为‘仁’,还是开拓新土,予民活路,并传播王化,使蛮荒之地沐浴天朝文明为‘仁’?若行事有法度,待土人以宽柔,辅以教化,则开拓亦可为仁政之延伸。”
“刘学士提及前元旧事,更是提醒。然我大明非蒙元。蒙元征伐,多恃武力,少谋长远,不通海事,不恤民力,故易败。我大明若行此策,则有吴王所言之周密规划、技术保障、律法规范,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岂可同日而语?且风险与收益并存,畏风险而弃巨利,非强国之道。”
刘基最后看向朱元璋,语气凝重:“陛下,纵观史册,凡能善用江河者兴,能善用海洋者强!汉武通西域,唐宗定天山,皆赖陆路之拓展。然今天下,陆路几近极限,而海洋方兴未艾。此乃天赐我大明之机遇,亦是时代赋予之使命。《海权十策》,正是指引我大明从‘大陆帝国’迈向‘海陆双强’乃至‘海洋帝国’之蓝图!其利,在于解资源之困,开万世之利;其功,在于布皇明于寰宇,成亘古未有之伟业!老臣,恳请陛下,深虑之!”
刘基这番话,高屋建瓴,从经济、道德、历史教训等多个角度驳斥了反对意见,并将《海权十策》提升到了帝国未来命运的战略高度。他的支持,无疑具有极重的分量。
值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汇聚到朱元璋身上。支持者与质疑者的观点都已充分表达,最终的决定权,牢牢掌握在这位开国皇帝的手中。
朱元璋的手指,依旧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厚厚的《海权十策》奏疏上,又缓缓移向墙上的海疆舆图,那无垠的蓝色区域,仿佛蕴藏着无限的可能与挑战。
他并未立即做出决断。如此关乎国运的宏大战略,需要他更深的思量,也需要更成熟的时机。
“今日所议,事关重大。”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诸卿所言,皆有道理。太子、吴王此策,格局宏大,思虑亦算周详。然,具体如何,尚需仔细推敲。”
他目光扫过朱标和朱栋:“标儿,栋儿,你二人将此奏疏留下。议政处、枢机堂,以及户、兵、工三部,各自回去,就《海权十策》中所涉本职事宜,详细研判,分析利弊,估算钱粮,思考可行之步骤与潜在风险。十日之后,再行廷议!”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会议就此结束,重臣们怀着各异的心情躬身退出武英殿值房。朱元璋独自一人,再次拿起那份《海权十策》奏疏,目光深邃。
蓝色的海洋,在他的心中,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这十策,如同一把钥匙,是否能够打开一扇通往更强盛、更广阔未来的大门,答案,还悬而未决,但种子,已经播下。
帝国的航船,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面临着是否扬帆远航,驶向未知深蓝的重大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