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没事，柳爷含着疑惑放下帘子，从侧边楼梯往下走，回到台下侧边的乐师团里的位置上坐定。
耳边梆子声突然一敲，震得柳爷右耳直发麻。
他还真不聋了，现在简直耳聪目明。
袖子下的五指尝试着握成一个拳头。
也还行，他能感知到已经恢复一些力气了。
嘴角刚勾起一丝放松的弧度，一个抬头，就被他面前第一排位置上的两个人搞得嘴角下垂。
只见班主设定的vip专席上，左边坐着陆东堂，右边坐着青帮老大张老板。
这俩一向不合，怎会突然一起来听戏了？
柳爷转着拇指上的绿色扳指，脑中突然闪出她说过的一句话。
“他们把那些木箱子绑住石头往海里沉，连那艘运输用的木船也给烧了。”
什么货，非要用海水浸泡才能毁去呢？
右手指尖轻轻点着椅子扶手，又是两个字跳进柳爷脑中——鸦片。
自从孙先生带头起义，国人早就对这东西有了戒心。
想来陆东堂应该是截了张老板的货吧？
视线落到陆东堂那张俊脸上，柳爷表情有些复杂。
这个人，做的尽是好事。
但，今天怎会突然前来？
在这种把人财路断了的当口，他大庭广众来这儿看戏，分明是最愚蠢的做法。
随着急促的鼓点传来，小雪拿着马鞭，按照今天下午排练的那样，从旁边的幕布后走出来。
今日她演的依旧是薛仁贵。
秦青还真是演的王宝钏。
不过今夜的她，没有穿着破衫挖野菜。
而是穿着华丽的闺秀装，手里捧着绣球，一脸娇羞的抛给“骑马”路过的英俊少年薛仁贵。
秦青虽然有些年岁，但女儿家的娇羞姿态，被她拿捏得极好。
台下两个男人，却没有被她吸引。
四只眼睛，此时直直的盯在那个接住绣球的少年身上。
张老板抬手招来班主，“老板，小雪考虑得怎么样？”
班主看一眼还在演戏的小雪，勉强堆上笑容，弓下腰说:
“张老板，这……我们这儿是戏班，不是妓院。”
“啪！”
他身旁的手下立马拍桌站起，“我们老板看中赛小雪，是给她一个面子，装什么清高。”
柳爷眼神一冷，敲动扶手的指尖突然停住。
燕秋今夜扮的是王宝钏的二姐王银钏。
走位之间，她有些担忧的瞥一眼台下的闹剧。
那个拍桌的，正是她最近新交的男朋友。
那个人跟她相处时，口若悬河，给她许了很多好处。
燕秋不禁朝还在认真唱词的小雪看过去。
这家伙……傻乎乎的，她怎么莫名对她产生愧疚心了呢？
“张老板，这儿可是公界。”陆东堂两指撑着侧脸，温文尔雅的瞥过来，笑一声:
“在这儿动手，不仅警察能动你，我这些兄弟可不会袖手旁观。”
话音刚落，小梁和小许带着另外几个青年从后几排唰的一下站起来。
各个腰间别得鼓囊囊的，一看就带了真家伙。
刚刚拍桌的那个男人看向张老板。
张老板眼皮一跳，客气呵一声，“手下鲁莽，让陆爷看了笑话，今日我不过是来看戏的而已。”
说着，他朝手下扬扬手，还作势训了他一顿。
柳爷缓缓垂下眼眸，戒心并未褪去。
笑面虎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他会猝不及防咬你一口。
果然。
今夜依旧是一条金条抛上台。
张大爷领着他的狗腿子走了。
跨出小和春戏院大门，他看着前头呼啦啦走掉的一群人，眼睛瞬间划过一丝危险的神色。
“明晚，多带点人过来，我看陆东堂，是非得要跟我作对了。”
“是。”
送完最后一个客人出门，班主这才松口气转身回来。
刚来到台后，他就被小雪拉住。
“这个给你，照旧吧。”一根沉甸甸的金条塞过来。
燕秋瞥了一眼，脑中突然又浮现出她男朋友给她构建的未来美好蓝图。
可此刻小雪那张明媚的笑脸就在眼前，燕秋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你怎么？”秦青摘着头花路过，看她眼神闪烁不定，于是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
小雪给完金条，正乐呵呵的拿着绣球逗愁眉苦脸的班主笑。
唉一声，秦青走过去，抽掉小雪手里的绣球，“不累吗？回去卸妆睡觉。”
小雪瘪瘪嘴，委屈巴巴哦一声，作势解着发带扭头走向自己位置。
走没两步，她嘴一咧，突然扭脸过来，在秦青侧脸啵一口，笑嘻嘻说:
“王姑娘，你可是我定下的娘子，别这么凶嘛。”
混不吝。
秦青无语的抬起两指，扯扯小雪的脸颊肉。
“滚回去睡觉。”
小雪眨眨眼，漏着风说:“马上碎了。”
秦青:……傻人真是有傻福。
她刚刚也看到了，陆爷算是间接给她解了围呢。
否则今晚张老板还不知道要如何闹呢。
一想起这个，她放下手里的珠钗，一把拽走站在凳子后、一脸心事重重的燕秋。
“你跟我来。”
“你干什么？我还没卸妆呢！”
两人拉拉扯扯到角落里，班主也带着其他女徒出去收拾舞台道具了。
小雪无聊得紧，坐在位置上，让小菲给她解着头套。
她则时不时揪起一条鱿鱼丝，往小菲嘴里塞，“看你都瘦成麻杆了，多吃点。”
突然被塞一嘴吃的，小菲把垂落嘴角的鱿鱼丝卷进嘴里嚼着，边小声问她:
“刚刚那个张老板的手下好凶，其他客人都吓一跳呢，我看有好几个都跑掉了。”
小雪震了震，鼻间无奈叹出一口气。
“我们做戏子的，无法挑什么样的客人来看戏，总归是为了讨生活，只要最后盈利够吃喝，我管他拍桌子还是拍椅子。”
小菲懵懵懂懂点头，帮她拆了头套，顺手拿了桌上的梳子小心打理毛发。
小雪随意摇摇头，让被压了一晚的真发恢复蓬松状态，这才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雪儿，你过来一下。”
小雪扭过头，发现是柳爷在叫她，于是欣然站起来，正要往外走，身后突然传来秦青和燕秋愈发激烈的争执。
“你睁睁眼吧，他不是个良人，万一害了整个戏班，害了小雪，我看你怎么向班主和柳爷交代！”
“我男朋友是什么人，不用你这个外人告诉我！吃黑饭的又怎么样，他们就没有真心吗？！”
小雪抿抿嘴，有些担忧的看向屏风后的那两个身影。
小菲绕过圈椅，朝她指指还在门口等的柳爷。
“她们天天吵，师傅您还是先走吧，这儿我收拾就行。”
“……那行吧。”
她弯下腰，摸摸小菲的脑袋，小声讲:
“她们要是动手了，你就叫小美进来拉拉架，你自己别上前去。”
小菲:“……知道啦。”
上回她被大师傅一掌推飞的事情，可还历历在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