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所感,吃饱了饭、正在搓面团的静之突然停了下来,扭过头静静的看向玻璃窗外。
正在烙薄面皮的陈福生抬眼看过去,问道:“怎么了?”
好半晌,静之暗暗收回掐算后的手指,扭回头轻轻摇了摇,“没事。”
至少没死。
对静之来说,那一家人,没死就是没事。
陈福生也不想触她霉头。
于是贴心转移话题,“你想吃什么夹心的?水果咱们没来得及买,家里只有草莓果酱跟巧克力酱。”
话刚说完,出神的静之好像没听进去这句话。
她推开椅子,径直朝他走过来,一声不吭的抱住他。
陈福生连忙关火。
手指上还有残留的面糊,不好抹她身上,陈福生只能虚虚拥着她,放轻声音侧头问她:
“真没事?”
“……唉。”
他的问话没结束,耳边突闻她清浅的一声叹息。
陈福生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真有事?
可她刚刚就在旁边,能有什么事?
正想掐指算算她发生了什么,怎料静之突然张口,跟他聊起了过去。
“五岁那年,我走丢了。”
“走丢了好久,才有人上道观来找我。”
“明明就在山脚下,明明只有两三公里路程的……”
“阿生……我好恨……都不爱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温热的水滴一点一滴渗透进他毛衣里。
她的声线非常稳,一点儿也不像哭了的样子。
偏偏声线又偏低,被毒毒过的嗓子带上一丝细微的沙哑。
陈福生只以为是正常的。
因为她平时也是用这个声音说话的。
等到陈福生发觉肩膀的湿意时,他这才觉得不大对劲。
退开身子,轻轻挑起她的下巴一看,这才发觉她已泪流满面。
极度的缺乏关爱和扭曲的家庭环境,让她的自尊心强得可怕。
下巴刚被他挑起一点,静之立马拍掉他的手,把脸藏在他肩膀后面。
陈福生挣扎几下,想帮她擦眼泪,安慰安慰她。
静之像是怕极了他看到她哭,抱着他的腰死活不肯松手,脑袋也越埋越后头去,脚尖甚至踮了起来。
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放他身上,陈福生后腰直接抵上洗手台。
静之是个洁癖狂人。
捏面团的时候,她得洗八百回手。
这个洗手台的台沿此时溅满水迹,就这般站了几秒,陈福生后腰一凉。
他伸手往后一摸,这才发觉自己的毛衣加里头的保暖衣都被水洇湿了。
刚动弹一下,静之又紧了紧搂住他腰的手,声音这回开始显露出一点异样。
有些过分的沙哑,听得陈福生耳朵痒痒酥酥的,心里却是突然揪痛一下。
她还在哭吗?
“别看我,你让我抱一下就好。”
定住了的陈福生,这才依稀听到她偷摸吸鼻子的声音。
他一下心疼得不行,指尖都有点抖。
她不让看,也不让安慰,说他越安慰,她会哭得更厉害。
陈福生只得当根人形柱子,任她抱着偷摸啜泣。
后腰的水迹越洇越大块,几乎是把整个洗手台的水迹吸干了。
陈福生的后腰硌在洗手台上,站久了又麻又凉。
静之哭着,他想了一会儿他哭的原因后,渐渐分心。
等会儿得回房间换件毛衣,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腰。
中年人最重要的也是腰。
更何况,静之极度缺乏关爱,总是想以那事儿证明一下她的情感。
所以,对他来说,腰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还得换一件保暖衣,要好看一点的,最好是纯黑色的,陈福生如此想着。
因为她说过他穿黑色的好看。
万一……上完酒吧回来,看多了酒吧里形形色色的男女,静之突然兽性大发想脱他衣服了呢?
陈福生思维发散许久,静之这才肿着眼睛放开他。
坐回位置上接着揉面团。
从侧面看,除了她微红的眼角,和微肿的眼皮,陈福生几乎看不出她刚刚哭过鼻子。
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到她身上,静之有些难为情的扯着他腰上的围裙,“我真没事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有,我想吃草莓口味的,酱要多多的。”
“……好。”
希望甜食能让她开心起来,陈福生加快速度摊面皮。
至于衣服,还是等会儿再换吧,还是她的心情比较重要。
做千层蛋糕是个繁琐的活计。
不仅皮要薄且均匀,还必须一层酱一层皮的叠加上去。
等到陈福生对半切了块圆形的榛子巧克力装饰在蛋糕最上头。
他的余光就看到静之也用面团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于是扭过头去,仔细一看。
本想随便说两句什么,夸夸她,让她开心开心。
结果入目就是一只手竖着中指,直直的伫立在托盘里。
仿佛是对不公现实的抗议。
静之正襟危坐,一手端着一碗浅裸色的色素水,一手拿着小刷子,给表层的面团涂上皮肤的颜色。
先不论那手背上栩栩如生的青筋和手指上的手纹,单单就这个冲击力极强的手势,就够陈福生哑口无言的了。
“你……”
夸奖的话溢到嘴边,陈福生不晓得应不应该说出口。
真好看?
第一次就能做成这样,手挺巧?
莫名的,陈福生记起来他第一次去入殓房看她时的情景。
她那时好像也正用特殊的材料捏着手指。
如此一想,她好像不是第一次捏这种东西了。
硬夸的话,她会反感的吧?
觉得他不诚实。
陈福生扶着灶台边,懵逼几秒,才艰难挤着嗓子问一句:“这什么?”
静之眼尾已经不红了,她微微勾起唇角,眼中闪着几分狡黠和自洽,对陈福生说:
“我家好像有人进医院了,我烤个蛋糕送过去,以免他们说我无情无义。”
陈福生人有些麻。
就这个奇葩形状的蛋糕,送过去的话,病人的病还没治好,估计得先气死了吧?
不过想到静之家里人的无情作风,陈福生倒是也没阻止她。
他甚至帮她的忙,把面团送进烤箱里,调温调时间,摁下烘烤键。
不晓得该怎么夸她的“作品”,陈福生嗫喏半天嘴,才笑说:
“你放心,等烤出来,那只手的颜色,肯定跟我们人手一模一样。”
静之不是很在意像不像。
就算是像,也是她职业病使然。
她走到水池旁冲着手,边说:
“烤焦了也无所谓,一只黑手外加一根中指,能气死一个是一个。”
说到这儿,她凝视着冲击到手心的水花,突然低低的呲笑一声:
“我原以为我爷爷对我也很好,可是他们吵架那天,他明明在家的……”
话才说到这儿,眼圈又红起来。
静之利索关上水龙头,扶住洗手台沿,突然抬起头看向天花板。
眼都不敢眨,就怕眼泪掉下来又丢了脸。
陈福生呆呆站在她旁边,一只手悬在空中,想安慰又不敢碰她。
万一安慰一句,她又哭出来了,那她真该恼羞成怒了。
陈福生有些为难的缩回右手。
余光瞥到台边做好的漂亮粉色夹心蛋糕,陈福生黝黑的瞳仁亮了亮。
他怎么把这个利器忘了?
真是关心则乱。
陈福生小心托着蛋糕底座,抬高手,端至她面前,又放轻声音转移她的注意力,说:
“吃蛋糕吧?我加了多多的酱,你看看喜不喜欢。”
静之身体一滞,好不容易风干的眼球缓缓向右旋转。
陈福生适时朝她抿嘴,柔和的笑了笑。
黑亮黑亮的眸子里,是显而易见的殷切关心,是家人也不曾给过她的担忧。
静之嘴一瘪,嗓子更哑了,“你讨厌。”
眼圈以更快的速度红起来。
快速聚集起来的眼泪还没落下,觉得丢脸的静之立马扑过来。
陈福生在她又抱上来之前,赶忙把蛋糕放下。
还没放稳,他又被圈得紧紧当当的。
微微张着的嘴被她用力贴上,微咸的泪水啪嗒一下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
陈福生心尖一颤,终是忍不住,抬手轻轻环住她的后腰。
甜蜜的吻夹杂她的泪水。
陈福生的脸像被雨点浇湿了,感情一时汹涌来临,她的泪溢出得极快。
还没来得及顺着脸颊落下,便啪嗒啪嗒的落在陈福生脸上。
不应该啊,她比他矮的。
被亲得直发懵的陈福生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脚背上压了个人。
原来静之竟是踩在他脚背上,搂他腰亲他的。
脸上全是湿漉漉的泪滴,搞得好像他哭了一样。
陈福生有些睁不开眼,嘴巴却是微微张着,任她索取。
这才刚亲一小会儿,陈福生突然感觉温暖离他而去。
随后一张面巾纸轻飘飘的落在他脸上。
她情绪消退得可真快,陈福生想。
指尖刚压住面巾纸擦她的眼泪,人就被她拉着转过去。
背后深褐色的毛衣被水洇湿一大片,看起来都变成了黑色的。
静之扫一眼又被蹭干了的洗手台沿,眼眶又是一热。
“你干嘛不提醒我?”
陈福生抿了抿嘴,不甚在意的讲:“你刚刚在哭。”
“谁哭了?!”
陈福生抿了抿嘴,暗道自己又说错话。
他抬手将手心皱巴巴的一张面巾纸呈到她面前,用力眨了眨眼。
直到眼睛泛红,这才笑着露出小虎牙,“是我哭了,阿之没哭。”
“你……”
复杂的情绪一时涌上心头,静之咬着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生怕他感冒了,于是赶紧牵住他绕出推拉门,径直走向客厅右侧的客房。
走到门口,陈福生突然刹车。
他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指,“是想让我换衣服吗?”
“当然。”
他顿了几秒,才反牵住静之的手,带着她来到走廊尽头。
一个左拐,直接进入她房间。
在静之眼皮底下,陈福生红着耳根子打开了她的衣柜推拉门。
清一色的黑白灰衣服挂在衣柜右侧,左侧一小部分,是陌生的男士服装。
陈福生忐忑的捏着毛衣下摆,眼巴巴的看着她。
生怕她怪他操之过急。
怎料静之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圈又红了一点。
她挑挑拣拣,拿出一件黑色保暖衣,外加一件浅灰色的高领粗线毛衣。
转过身来对他说:“还不赶紧把湿衣服脱下来?”
“……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她不解。
陈福生抿了抿嘴,指指衣柜里的衣服,“我擅自做主,把衣服放进来了。”
静之不仅没生气,她反而绽出笑颜。
眼中含着的泪花反而成为点亮她眸子的那一点星光。
“当然不会,我喜欢你缠着我的样子,这让我感觉自己是被需要和认可的。”
这掏心窝子的一句话,说得陈福生又感动又心酸。
她这童年阴影,真是贯穿她这上半辈子了。
湿哒哒的衣服贴在身上也不好受。
陈福生反手捏住两个下摆,用力往上一提。
紧实的腰部,和随着呼吸起伏的隐隐腹肌便坦诚的暴露在静之面前。
此时她眼里没有一丝对男色的迷恋。
静之扶着陈福生的肩,把他转过去。
温暖细腻的手掌一下落在他被水泡得冰凉的后腰上。
眉心渐渐蹙起,静之清楚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穿着厚实的保暖衣。
很显然,他是怕冷的。
“你真是……”
话说到一半,指责的话在那双眼巴巴狗狗眼的攻势下,实在说不出口了。
静之哼声推着他的后肩,把他赶进去她的专属卫生间里。
“啪嗒。”两声。
电灯照亮浴室的同时,暖气同时也被打开。
头顶一股暖风吹下,静之松了半口气。
她取下他不知何时挂在她浴室里的深蓝色毛巾,在洗脸台前,用热水打湿。
而后拧干,拿着它转过身。
陈福生嘴角就没下来过,他自发的转过身去,把紧窄的后腰对着她。
静之没说什么,她飞快的把毛巾叠成长条,柔柔的摁向他的后腰。
陈福生发出一声闷哼。
静之指尖一抖,抬眸问他:
“太烫了?”
“不。”
对着墙壁,陈福生笑得眼睛都快眯起来了,“刚刚好。”
真的吗?
静之虚虚张了张自己被烫到有些发麻的手指,把毛巾微微拿开一看。
他的后腰皮肤有些泛红。
静之说:“忍着点,不把寒气逼出来,你会感冒的。”
“唔。”
陈福生老实点点头。
尽管屋内有暖气,如今室温也仅有几度,她手中的毛巾很快就凉下来了。
静之赶忙撤开毛巾,再次用热水泡湿,拧干,又扭身给他敷上。
如此反复几次,直到他后腰处变得温温热热,额头也沁出一点细汗,静之这才肯放过他。
出去取了衣服进来,盯着他穿上。
陈福生已经咧着嘴很久了。
看着她的目光柔了又柔。
静之第一次被看到想逃离。
她别开脸,指尖不自觉的抠着他拧成一团的毛巾,嗫喏着嘴巴,“这样看我做什么?”
“你对我真好。”
他接过她手里被抠得乱七八糟的毛巾,抻平,挂在墙上那条白色的毛巾附近。
视线划过洗脸台上相邻的两个漱口杯和牙刷,陈福生红着耳根子凑过去,轻轻啄了一口她发烫的侧脸。
“谢谢你让我住进来。”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静之这才发觉自己的专属区域,已经被他不知不觉间占据了一角。
白色的漱口杯旁,是他灰色的杯子。
她的化妆水旁,放着他的剃须泡沫。
她的化妆刷架子旁边,有一个银灰色的电动剃须刀,此时正立在底座上充着电。
静之扭过脸来,捏起拳头,面无表情的捶一下他的肩,“你真厚脸皮,谁让你都拿进来的?”
陈福生没回答这个。
他笑意吟吟的捏上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抵住她的额头说:
“以后,就由我来做你的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