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的春雨粘稠如油,林闻轩站在新赐的尚书府邸前,望着鎏金匾额上“明镜高悬”四字。这是皇帝亲笔,他却想起昨日在刑场,监斩官那句“林大人果真铁面无私”。
“老爷。”新任长随跪呈拜帖,“赵尚书送来的扬州瘦马...”
他抬脚碾过拜帖,锦缎鞋底沾了朱砂名帖的碎屑。昨日他刚将赵尚书贪墨的证据密呈亲王,此刻却对管家颔首:“收入西跨院。”
穿过九进院落时,他分别在月亮门、抄手游廊、荷花池畔停留片刻——这是《红册》暗桩的交接点。假山石后转出个褐衣人,递上血淋淋的布包:“周姨娘试图往娘家送信。”
林闻轩解开布包,里面是周蘅绣的《漕运弊案揭帖》,浸透鲜血的丝线缠着半截断指。他拈起看了看,抛进池中喂锦鲤:“告诉周家,再妄动,送去的就不是手指了。”
书房里等着位神秘客,黑袍上的蟠纹显示亲王心腹身份。“《红册》该清账了。”对方弹指将名单压在砚台下,“梅公致仕前,要把船擦干净。”
林闻轩盯着首行“周文渊”三字,墨迹犹自湿润。他缓缓磨墨,想起今晨收到的密报——梅知节实际是因私藏先帝密诏获罪。朱笔落下时,他故意在周文渊名字旁滴了墨,这处污渍将来会指证梅党灭口。
深夜的密室,他对着《红册》副本微笑。三个月来他秘密誊抄的副本,已埋进三处暗桩。窗外突然传来猫头鹰啼叫,他吹熄烛火,从暗道走向城隍庙。
破败神龛后,驼背李的女儿正用血抄录《红册》新条目。“皇帝要清洗梅党。”她咳着血说,“亲王让你接任吏部尚书。”
林闻轩拂去袍角香灰,这是方才在密室沾的梅知节特制檀香。他取出份地契:“这是你去南洋的船票。”少女接过时,指甲在他掌心划出“慎”字。
次日朝会,当御史突然发难参奏梅党,林闻轩第一个跪倒附议。他呈上的证据里,巧妙混入亲王党羽的罪证。皇帝看着梅知节摘下的官帽,忽然问:“林爱卿以为当如何?”
“臣请严查。”他叩首时怀中的《红册》副本硌得心口生疼,“但恐牵连过广...”
退朝时,亲王在宫门拍他肩胛:“做得干净。”他躬身逊谢,袖中密信已滑进大太监的靴筒。那封信记录着亲王结党的铁证,用的却是梅知节门生的笔迹。
梅府抄家那夜,他亲自监工。在密室发现先帝密诏时,他当着众人面焚毁。灰烬却悄悄收进袖袋——这是将来保命的筹码。梅知节被押走前深深看他一眼,他恭敬行礼,指尖在袍摆画了个“三”,暗示三日后营救。
回到尚书府,他立即召见暗卫:“梅公活不过今夜。”转身却修书给梅党余孽:“诸公勿忧,林某誓死周旋。”
秋决场飘起细雨时,他正在画舫宴请新贵。柳如丝剥着葡萄禀报:“周姨娘殁了。”他颔首,转脸与盐运使碰杯:“明日令郎的知州缺...”
夜半查账时,他发现自己名字在《红册》已排到第七页。最新条目记录着“诬陷梅知节,得银十万”。他添注:“其中三万转赠苦主周家”,这是将来翻案的伏笔。
皇帝召见那日,他跪在玉阶前痛哭流涕。呈上的《惩贪十疏》里,夹着亲王结党的密报。当皇帝将吏部尚书官印放在他手中时,他看见屏风后闪过太监的衣角——那是收过他三万两白银的内相。
新建的尚书府比梅府更奢华,他在书房下挖了三条密道。某夜核对三版《红册》副本时,突然将所有副本付之一炬。管家惊问缘故,他望着窗外流星:“真本在宫里,这些该毁了。”
次日他奏请改革铨选制度,遭到清流激烈反对。退朝后他密会反对最烈的御史,次日对方便改口支持。亲王在酒宴上试探:“林尚书用了何种妙法?”
“不过晓之以理。”他执壶斟酒,袖口露出半截血书——那是御史之子欠下的赌债凭证。
腊月祭灶那夜,他独自在密室供奉新牌位。烛火映出“云山周文渊”五字,他焚毁当年那封血书,灰烬混入香炉。转身时撞翻案几,碎裂的青瓷碗里飘出张字条——“买官三千两,祖田八十亩”。
新年百官朝贺,他站在玉阶第六级。回府轿中,他默算着《红册》里自己的排名——距首辅还差三页。突然掀帘吩咐:“去教坊司。”
雪夜里的红灯笼下,他找到酷似周蘅的妓女。破碎的呻吟声中,他咬着她耳垂呢喃:“明日...送你弟弟进国子监...”
更鼓声里,他对着铜镜整理官袍。镜中人眼角细纹如网,他忽然举砚台砸碎镜像。满地碎片里,他拾起最锋利的那片揣进袖中。
晨光熹微时,圣旨到来。听着“擢升吏部尚书”的宣召,他望见传旨太监袖口沾着《红册》特有的朱砂。叩首谢恩那刻,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云山县衙发誓“必肃清吏治”的年轻知县。
管家呈上贺礼单子时,他正在修订《红册》凡例。添完“买卖官爵详注”条款,他忽觉喉头腥甜。吐血在宣纸上的形状,竟像极了当年周文渊画给他的那枝墨梅。
“老爷?”仆从惊慌欲唤太医。
他摆摆手,将染血的纸折好锁进铁箱。箱底《红册》真本的第一页,他三日前添了行小字:“买顶戴如购枷锁,每一步皆通幽冥。”
窗外桃花开得正艳,他想起明日要主持春闱。那些寒门学子炽热的眼神,多像嘉靖元年跪在孔庙前的自己啊。他轻笑出声,慢慢将尚书官印按在刚拟好的卖官契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