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文选司的印信是块沉甸甸的玄铁,刻着铨衡天下四个篆字。林闻轩接过时,指尖被冰得发麻——这方印盖下去,便是千百官员的荣辱沉浮。
值房比想象中简朴,唯有北墙悬挂的《职官志》密密麻麻写满名字,朱笔批注如血痕纵横。前任主事的茶盏还温着,人已在天牢。
大人,这是今日待批的文书。长随搬来三尺高的卷宗,按惯例,需在午时前呈送堂官。
林闻轩翻开第一本,是江安知府的举荐折。当看到梅知节的保荐印章时,他瞳孔微缩——恩师的手伸得比想象中更快。
传令:今日所有文书暂压,本官要重订《文选司则例》。
满堂哗然。几个老吏交换眼色,最年长的白主事颤巍巍劝谏:大人三思!则例乃洪武年间所定,擅自更改恐遭非议...
洪武年间可有五千两买一个知县?林闻轩突然问。
值房落针可闻。他踱到《职官志》前,指尖划过某个名字:张继宗,永乐三年二百两捐的县丞,如今是两淮盐运使。又划向另一处,周文渊,同科进士,还在书院啃冷馒头。
他转身凝视众人:你们说,该不该改?
突然,门外传来器物碎裂声。一个小吏惊慌跪倒:大人恕罪!茶盏太烫...
林闻轩俯身拾起碎片,发现茶托夹层藏着张字条:郑堂官有令:今日批文必须过堂。他微微一笑,将字条凑到烛前点燃。
白主事,你去回郑侍郎:文选司的印,从今日起只认章程不认人。
众人退去后,他独自展开那半本烧焦的《荐官录》。在最新一页空白处,他研墨写下第一个名字——自己的。
墨迹未干,窗外突然飘进一片梅瓣,恰落在名字上。抬头望去,对面阁楼有人影一闪而过。
他不动声色地卷起红册,却发现梅瓣下压着更小的纸条:酉时三刻,陶然亭。
赴约前,他特意绕道库房,找到正在清点银的郑侍郎。
下官来领则例旧档。
郑侍郎皮笑肉不笑:林主事新官上任,倒是勤勉。突然压低声音,不过陶然亭的梅花,这个季节该谢了。
林闻轩心头一震,面上却淡然:侍郎大人对花木倒是精通。
岂止花木,郑侍郎意味深长地拍拍银箱,这吏部上下,哪片叶子动,都逃不过王爷的眼睛。
陶然亭暮色四合。等待他的竟是柳如丝,她披着雪青斗篷,面前摆着局残棋。
大人请坐。她推过黑子盒,梅公问:您是要做卒子,还是做棋手?
林闻轩拈起黑卒:卒子过河可顶车。
但卒子永远不能回头。柳如丝落下一子,王爷开价了:文选司每年三十万两,保你三年内入阁。
亭外忽然惊起寒鸦。林闻轩看见假山后刀光一闪。
若我不应呢?
柳如丝轻笑,将棋盘整个推翻:那您就是这盘上最先被吃的子。
回府路上,马车在巷口被个醉汉拦住。车夫驱赶时,醉汉突然塞进个竹筒,低声说:周先生给您的。
竹筒里是半部《论语》,书中夹着周文渊的血书:闻轩,书院孩童冻毙三人,皆因吏部克扣廪粮。望念当年之誓...
他攥紧书卷,指节发白。当年在破庙苦读时,他们曾对着残佛立誓:他日若掌铨选,必使寒士不冻馁。
如今他掌铨选了,寒士却冻死在春风里。
当夜,文选司值房灯火通明。林闻轩重拟的《则例》最后一条墨迹淋漓:凡捐官者,需另缴同等数额济贫银。
郑侍郎闻讯赶来,看见则例冷笑:林主事这是要断大家的财路?
下官是要给读书人留条活路。
活路?郑侍郎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颈间狰狞刀疤,三年前有个清流也这么说,现在坟头草都三尺了!
更鼓敲响时,林闻轩独自登上吏部最高的望楼。京城万家灯火尽收眼底,而他手中刚刚批阅的文书,正决定着其中多少人的命运。
他从袖中取出那瓣梅花,轻轻松开。夜风卷着它飘向黑暗,像滴血落入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