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驶入直隶地界,运河陡然繁忙起来。千帆竞发,万舸争流,漕船、官船、商船首尾相接,仿佛整个帝国的血脉都汇聚于此。
林闻轩站在甲板上,望着眼前景象,恍惚间觉得自己像一滴水,即将汇入深不见底的大海。
“大人,按行程,明日晌午可抵通州码头。”船老大躬身禀报,“通州知州已备好接风宴,您看...”
“回帖,说本官旅途劳顿,宴席就免了。”林闻轩淡淡道。他记得恩师梅知节的叮嘱:初入京城,切忌张扬。通州是漕运枢纽,官员背景复杂,贸然赴宴恐落入圈套。
船老大诺诺退下。一直沉默的柳如丝忽然开口:“大人可知通州知州是谁的人?”
林闻轩挑眉看她。
“他是忠顺亲王奶娘的儿子。”柳如丝把玩着团扇,“您拒了他的宴,等于打亲王的脸。”
“依姑娘之见,该当如何?”
“自然是去,而且要风风光光地去。”柳如丝眼波流转,“让亲王知道,您不是怕他,是敬他。”
林闻轩沉吟片刻,命船老大重新拟帖。他看出来了,柳如丝不仅是眼线,更是个高明的向导——在她身后,是梅知节为他铺设的生存之道。
当日下午,船队抵达通州。码头早已旌旗招展,知州孙怀仁率领大小官员列队相迎,场面隆重得超乎想象。
“林主事一路辛苦!”孙怀仁四十多岁,白胖脸上堆满笑容,“下官备下薄酒,万望赏光!”
宴设在水榭,歌姬舞女穿梭其间。酒过三巡,孙怀仁击掌三声,仆役抬上一个蒙着红布的笼子。
“听闻大人雅好文玩,下官偶得此物,还请鉴赏。”红布揭开,竟是只通体雪白的鹦鹉!
“此乃西域贡品‘雪衣娘’,能诵诗百首。”孙怀仁意味深长地笑,“尤其会学人说话——比如某些...不该说的话。”
林闻轩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孙大人这是何意?”
“明人不说暗话。”孙怀仁凑近低语,“亲王知道梅公疼你,过去的事可以不追究。但有个条件——”他声音压得更低,“吏部今年外放的名单,要先给亲王过目。”
这是要插手官员铨选!林闻轩握杯的手一紧。文选司主事虽只是五品,却掌官员升迁调补的初拟权,堪称油水最厚的职位之一。忠顺亲王此举,是要把他当傀儡。
“兹事体大,容林某考虑。”
“应该的。”孙怀仁拍拍手,舞姬中走出一位绝色女子,“这是小女玉柔,自幼仰慕读书人。林大人若不嫌弃,让她随侍进京,端茶倒水也好。”
竟是美人计!林闻轩正欲推拒,柳如丝忽然起身敬酒:“孙小姐金枝玉叶,怎好委屈做婢女?不如认我们大人做义兄,将来也好寻门好亲事。”
一番话既全了对方面子,又堵了送女之路。孙怀仁干笑两声,只好作罢。
宴席散后,林闻轩回到驿馆,发现房中多了一口箱子。打开竟是满箱账册,记录着通州粮仓历年亏空——足足二十万石!
“孙怀仁这是递投名状呢。”柳如丝不知何时跟来,“他把身家性命交到您手上,您若向朝廷告发,他必死无疑。但您若收下,就是同坐一条船了。”
林闻轩翻看账册,手在微微发抖。这不仅是贪腐证据,更是测试他忠诚度的试金石。收,则成为亲王党羽;不收,则与亲王为敌。
“梅公的意思呢?”
“梅公说,京城不是江安,独木难成林。”
话已挑明。林闻轩闭目良久,再睁眼时,将箱子合上:“明日启程,带着它。”
柳如丝嫣然一笑:“大人英明。”
深夜,林闻轩辗转难眠,信步走到院中。却见孙玉柔独自坐在石凳上垂泪。
“孙小姐为何伤心?”
孙玉柔慌忙擦泪:“小女...舍不得父亲。”
林闻轩细看她眉眼,忽然一惊——她竟有几分像当年在云山县撞柱鸣冤的孙寡妇!追问之下才知,孙玉柔真是孙寡妇的侄女,当年家破人亡后被她叔父孙怀仁收养。
“姑母撞柱那日,我就在场。”孙玉柔泪如雨下,“记得是个清官接的状子,可他后来...也贪了。”
林闻轩如遭雷击!那接状子的清官,正是当年的自己!
这一夜,他彻底无眠。天亮时分,他做了一件事——将账册重新抄录一份,真本藏入行囊,副本则当着孙怀仁的面烧毁。
“孙大人放心,从此你我同舟共济。”
孙怀仁大喜过望,亲自送行至码头。船队离岸时,林闻轩望见孙玉柔站在人群中,朝他深深一拜。
“大人为何留真本?”船行至无人处,柳如丝悄声问。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林闻轩望着渐远的通州城,“总得留些保命的东西。”
柳如丝凝视他良久,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意:“大人开始懂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