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任两淮盐运使司同知的任命文书送达林府时,正值腊月二十三,小年。府中张灯结彩,贺客盈门,比过年还要热闹。
“恭喜林大人高升!”
“大人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
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林闻轩穿着崭新的四品官服,在人群中周旋应酬,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心中却一片冰冷。
三日前画舫之夜后,他派人将那封投诚信送至梅府,次日便收到了这份任命。梅知节的效率之高,既显示了他的权势,也表明了对林闻轩“忠诚”的认可。
可这份认可,是用背叛和威胁换来的。
“闻轩,”夫人李氏悄悄拉他到一旁,忧心忡忡地问,“我听说这个盐运使的职位...来路不正?外面都在传,你是靠巴结梅公才...”
林闻轩脸色一沉:“妇人不得干政!这些闲言碎语,休要再提!”
李氏眼圈一红,低声道:“我是担心你...还记得父亲临终前的嘱咐吗?为官当清正,不可...”
“够了!”林闻轩厉声打断,“我自有分寸,你照顾好内宅便是!”
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李氏独自垂泪。
回到宴席,林闻轩心情更加烦躁。恰在此时,管家来报:周文渊求见。
他心中一喜,以为好友回心转意,忙道:“快请!”
然而进来的周文渊,却让他大吃一惊。不过三日不见,周文渊竟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衣衫褴褛,仿佛换了个人。
“文渊,你这是...”林闻轩急忙迎上。
周文渊冷冷地看着他,声音沙哑:“林大人,恭喜高升。”
这声“林大人”让林闻轩心头刺痛:“文渊,何出此言?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再无瓜葛。”周文渊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折,“我今日来,是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林闻轩接过奏折,打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这是一份弹劾梅知节和冯远道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的奏章,里面详细罗列了二人的罪证,其中不少都与林闻轩有关。
“文渊,你...”他惊得说不出话。
周文渊目光如炬:“闻轩,与我联名上奏吧!趁现在还未泥足深陷,我们一起扳倒这些国之蛀虫!”
林闻轩手捧奏折,颤抖不已。这份奏折若是呈上,必将掀起朝堂巨震,梅、冯二人倒台在即,可他自己也难逃干系。
“文渊,此事关系重大,容我考虑...”他试图拖延。
“还要考虑什么?”周文渊激动道,“证据确凿,只差这临门一脚!闻轩,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林闻轩心中天人交战。一边是良知和旧友的呼唤,一边是现实和利益的考量。若与周文渊联手,固然可以铲奸除恶,可自己的前程也将毁于一旦...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喧哗声。管家慌慌张张跑进来:“大人,不好了!京兆尹的官兵把府邸围住了,说要搜查逃犯!”
林闻轩心头一紧,与周文渊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惊疑。
他整了整衣冠,走出大厅,只见院中站满了官兵,为首的竟是京兆尹本人。
“王大人,这是何意?”林闻轩强作镇定。
京兆尹拱手道:“林大人恕罪,下官奉命搜查一名朝廷钦犯,有人举报说逃入了贵府。”
“钦犯?什么钦犯?”
京兆尹目光扫过林闻轩身后的周文渊,冷笑道:“正是这位周文渊周大人!有人举报他勾结乱党,意图不轨!”
周文渊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我周文渊行事光明磊落,何来勾结乱党?”
京兆尹不再多言,一挥手:“搜!”
官兵一拥而上,很快从周文渊随身的行囊中搜出几封书信。京兆尹接过一看,冷笑道:“与乱党往来书信在此,证据确凿!拿下!”
周文渊又惊又怒:“这是栽赃!那些信不是我...”
话未说完,已被官兵按住。
林闻轩心中雪亮,这分明是梅知节或冯远道的手段!他们发现了周文渊的动向,先下手为强!
“王大人,”他上前一步,“周大人是我的好友,其中必有误会...”
京兆尹皮笑肉不笑:“林大人,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您避嫌。来人,将钦犯押走!”
周文渊被官兵推搡着向外走,忽然回头,死死盯着林闻轩,眼中满是绝望和愤恨:“林闻轩!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出卖了我?”
林闻轩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看着周文渊被押走的背影,想要解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宾客们窃窃私语,看向林闻轩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异样。好好的升迁喜宴,竟以这样的闹剧收场。
待官兵散去,林闻轩独自站在空旷的庭院中,寒风吹过,卷起满地落叶。
管家小心翼翼地上前:“大人,宴席还...”
“散了罢。”他疲惫地摆手。
回到书房,林闻轩颓然坐下。桌上还放着周文渊留下的那份奏折,此刻看来如此讽刺。
他早该想到的。梅知节既然能知道孙寡妇的事,又怎会不知道周文渊的动向?这一切,都在那个老人的掌控之中。
“大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房中,如同鬼魅,“梅公让我传话:处理得很干净,请您放心。”
林闻轩猛地抬头:“周文渊他...”
“意图勾结乱党,罪证确凿,已投入天牢。”影面无表情,“梅公说,这种不识时务的人,留着也是祸害。”
林闻轩心中一寒。梅知节这是在杀鸡儆猴,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
他沉默良久,终于艰难开口:“请转告梅公...多谢。”
影点点头,悄无声息地离去。
当晚,林闻轩独自饮酒到深夜。醉眼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时的周文渊,那个总是一身正气、满腔热血的同窗。
“闻轩,他日我们若能为官,定要清廉自守,为民请命!”
“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当年的誓言犹在耳边,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他举起酒杯,对着虚空苦笑:“文渊,对不住了...各人有各人的路...”
酒入愁肠,化作滚烫的泪。
三日后,林闻轩正式赴任两淮盐运使司同知。离京前,他特意去天牢探望周文渊。
阴暗的牢房中,周文渊靠墙而坐,神情麻木。见到林闻轩,他眼中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恢复死寂。
“文渊,我...”林闻轩不知该如何开口。
周文渊冷冷道:“林大人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知道你恨我,”林闻轩低声道,“但我真的没有出卖你。那些信,是有人栽赃...”
“重要吗?”周文渊打断他,声音嘶哑,“就算不是你亲自所为,也是因你而起。闻轩,从你选择与虎谋皮的那天起,就该料到会有今天。”
林闻轩默然。
周文渊忽然笑了,笑容凄凉:“你知道吗?那日我去画舫找你,本是受几位清流同僚所托,想要拉你回头。可惜...可惜啊...”
他长叹一声,转过身去:“你走吧,林大人。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只盼他日你身败名裂之时,莫要后悔今日的选择!”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闻轩心上。他看着好友决绝的背影,知道他们之间多年的情谊,今日彻底断了。
离开天牢时,天空飘起了细雪。林闻轩站在雪中,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心已冷,何处再寻温暖?
马车等在路边,车帘掀起,露出柳如丝娇艳的面容:“大人,该启程了。”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阴森的天牢,转身登上马车。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呀的声响,如同他心中那道再也无法修补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