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粥厂,设在离官道不远的一处缓坡上。几个用破旧席棚和木头勉强搭起的大灶台冒着稀薄的炊烟,几十口硕大的铁锅架在灶上,锅里翻滚着近乎透明的稀粥。数以千计的灾民排着歪歪扭扭、拥挤不堪的长队,男女老少,个个面有菜色,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几口粥锅,仿佛那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队伍前方,几个穿着号褂的胥吏和临时招募的帮闲,正懒洋洋地维持着秩序,不时用手中的皮鞭或木棍呵斥着挤得太前的灾民。一个穿着绸衫、管事模样的人,腆着肚子,坐在一旁的凉棚下,喝着茶水,冷眼旁观。
林闻轩带着钱师爷和几名随从,身着便服,悄然来到了粥厂附近。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想亲眼看看这赈济的实际情况。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那锅里的粥,哪里能“立住筷子”?分明是清汤寡水,米粒稀疏可数,几乎能照见人影!这连最基本的果腹都难以做到!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他亲眼看到,那管事模样的人,对着一个负责舀粥的胥吏使了个眼色。那胥吏心领神会,在给一个抱着幼儿的妇人舀粥时,手腕刻意地抖了抖,本就不多的粥又洒回锅里少许。妇人敢怒不敢言,抱着饿得直哭的孩子,含着泪匆匆离开。
而排在队伍后面的人,等到跟前时,往往锅底已空,只能得到些许残渣剩汤,甚至空手而归。绝望的咒骂声、哀求声、孩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
“去,把那管事的叫来!”林闻轩强压着怒火,对钱师爷低声道。
不一会儿,那胖管事被带了过来,见到林闻轩,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躬身行礼:“小的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林闻轩指着那清汤般的粥锅,冷冷问道:“这粥,是怎么回事?本官三令五申,粥需稠厚,能立住筷子!你们当本官的话是耳旁风吗?”
胖管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叫屈道:“大人明鉴!非是小人等克扣,实在是……实在是粮食紧缺啊!府库拨付的米粮本就不多,还要供应四个粥厂,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这,还是小的们精打细算,省了又省才熬出来的……”
“精打细算?”林闻轩气极反笑,“省下来的米粮,进了谁的腰包?”
胖管事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大人冤枉啊!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贪墨这救命的粮食啊!实在是米价腾贵,采买艰难……”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去看钱师爷。
钱师爷干咳一声,上前一步,对林闻轩低声道:“大人,息怒。此事……恐怕另有隐情。据小的所知,拨付的米粮,在运输、储存环节,难免有些‘损耗’。而且,下面办事的人辛苦,也要有些‘辛苦钱’打点,否则无人用心办事,只怕局面更糟。这已是……已是惯例了。”
“惯例?”林闻轩盯着钱师爷,目光如刀。他当然知道这是惯例,甚至他自己就是这套规则的受益者和维护者。但当这血淋淋的“惯例”如此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直接导致灾民连一口活命的稠粥都喝不上时,那种冲击力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愤怒和……一丝无力感。
他想起了自己批条子时那义正辞严的“严惩不贷”,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这套系统,从上到下,已经烂透了。他林闻轩,既是这腐败系统的受害者(当初被索贿),如今更是这系统的维护者和参与者!
他难道能因此彻查到底吗?查下去,会牵出多少胥吏?会牵连到钱师爷?甚至……会牵扯出他林闻轩自己批准的那些充满“操作空间”的采购条陈?
就在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看样子是读书人的老灾民,颤巍巍地走到粥锅旁,看着那清汤,悲愤地高呼:“如此稀粥,与清水何异!朝廷赈济,仁政爱民,到了下面,何以成了刮民脂、吸民髓的勾当!天理何在!良心何存啊!”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灾民的共鸣,骚动开始蔓延。
胖管事和胥吏们如临大敌,纷纷呵斥弹压。
林闻轩看着眼前这片混乱,看着那老灾民悲怆的眼神,看着胥吏们狰狞的嘴脸,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平息事态,维护表面的稳定。
但他更知道,他无法,也无力去改变这根深蒂固的“惯例”。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对那胖管事冷声道:“即刻起,粥必须熬稠!若再让本官见到此等清汤,你这差事就不用办了!至于米粮不足之事,本官会再想办法!”
说完,他不再看那一片惨状,转身拂袖而去。背影在灰暗的天光下,竟有几分仓皇。
他所谓的“再想办法”,连他自己都知道,不过是饮鸩止渴。或许,是从其他环节挤出一点,或许,是默许他们用更隐蔽的方式继续贪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