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知节那番“和光同尘”的教诲,如同在心湖投下巨石,余波连日未平。林闻轩在处理公务时,面对下属递上的、明显含有水分的报销账目,那句“润滑之物”便在耳边响起;当他看到某些商贾凭借与官府的“特殊关系”获得便利时,“平衡之道”又浮上心头。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用这套理论,为身边发生的一切不合理之事寻找合理化的解释。
这日,盐商总会长万三千再次登门,这次带来的不是礼物,而是一份具体的“合作”方案——关于即将到来的新一轮盐引分配。
书房内,炭火毕剥,茶香袅袅,气氛却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算计。
“林大人,”万三千搓着手,脸上堆着惯有的笑容,“新盐引的章程,想必您已过目。按旧例,我‘万隆号’当得四成。不过今年,漕运上那批‘加耗’补贴,还需大人多多斡旋……”他刻意拉长了语调。
林闻轩端着茶杯,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万三千的意思,想要更多的盐引份额,并且希望他在漕运费用上给予关照,这其中的利益输送,数额巨大。若在以往,他定会严词拒绝,至少会犹豫再三。但此刻,梅公的话在脑中盘旋——“懂得变通”、“必要的风险”、“互相帮衬”。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万会长,盐引分配,关乎国课民生,须得秉公办理。至于漕运加耗……自有章程可循。”
万三千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秉公办理”意味着可以操作,“自有章程”意味着可以变通。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从袖中取出一张轻飘飘的银票,推到林闻轩面前,压低了声音:“规矩我懂,这是五千两,算是前期打点各处的费用。事成之后,按老规矩,再奉上这个数。”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万两!林闻轩的心猛地一跳。这几乎相当于他如今名义上数年的俸禄。他看着那张银票,仿佛看到它背后延伸出的奢华生活、巩固的权力、以及梅公口中“能做更多事”的资本。
他脑海中闪过云山县那个撞柱而死的孙寡妇,闪过周文渊清贫却挺直的背影,但这些影像迅速被梅知节深邃的目光、被万三千殷切的笑容、被那本让他寝食难安的《松风清韵》所带来的后怕所覆盖。
“和光同尘……生存的智慧……”他心中默念,仿佛在为自己寻找最后的台阶。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去看那张银票,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语气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漕运衙门那边,本官会去信关照。至于盐引……‘万隆号’历年纳税踊跃,扶持本地产业,功劳不小,酌情增加半成份额,亦无不可。但账目,需做得干净。”
万三千眼中闪过狂喜,立刻躬身:“大人放心!账目绝对天衣无缝!一切都会按‘规矩’来办!”
林闻轩微微颔首,端起了茶杯,这是送客的意思。
万三千心领神会,恭敬地退了出去,临走前,不忘将那张银票巧妙地塞入了茶几上一本书册的下方。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林闻轩独自坐着,良久,他才伸出手,将那张五千两的银票从书下抽出。冰凉的纸张,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他没有像第一次收受“炭敬”时那般惊慌失措,也没有像拿到琴谱回扣时那般内心挣扎。这一次,他异常平静。
他将银票举到眼前,对着窗光看了看上面精美的纹样和巨大的数额。然后,他拉开书桌一个隐秘的抽屉,里面已经零星放了一些金银锞子和几张较小面额的银票。他将这张五千两的银票郑重地放在了最上面,然后缓缓推上抽屉。
“咔哒”一声轻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被彻底锁上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寒风中摇曳的枯枝。他想起了梅知节的话——“你要学会与之共存”。是的,他正在学习。他将那点残存的不安与良知,深深地埋藏了起来,用“和光同尘”的道理将其覆盖、压实。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那个在清浊之间挣扎的林闻轩了。他选择了“同尘”,选择了融入这片权力的染缸。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生存,为了更好的未来,为了……最终能做点实事。
然而,就在他内心似乎终于“平静”下来的这个夜晚,管家送来了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行字:
“墨先生问:新入伙者,名录可需更新?”
信纸飘然落下,林闻轩刚刚建立的“平静”瞬间被击得粉碎!墨先生?红册?!梅公连这一步都算到了?他这刚刚收下的五千两,难道立刻就要被记录在案,成为那本生死簿上新的名字?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感到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和光同尘”的第一步,代价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