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两“耗羡”银子,如同一声惊雷,在沉寂的江安府官场炸响。表面上,这是林通判精明强干、善于理财的明证,但在水面之下,无数双眼睛已经死死地盯住了这笔意外之财,以及主导此事的林闻轩。
最先坐不住的,是知府赵德柱。他在内堂召见林闻轩,胖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和煦笑容。
“闻轩啊,坐,坐!”赵德柱亲自给他斟了杯茶,“此次税银改制,你办得漂亮!不仅充盈了府库,更理顺了章程,可谓一举多得!本府定要为你向省里请功!”
“大人谬赞,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全赖大人支持,同僚协力。”林闻轩谦逊应对,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诶,有功就是有功嘛!”赵德柱摆摆手,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不过,这八千两‘羡余’(指正项收入外的盈余),数额不小,放在府库,太过扎眼。按以往的规矩,也该……有所表示,上下打点,才能保得各方安稳,你我也才能继续为朝廷效力嘛。”
终于来了。林闻轩心脏微微收紧。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如何分润,分给谁,分多少,每一步都关乎他未来的官场命运。
“下官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全凭大人指点。”他将姿态放得极低。
赵德柱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捻着短须道:“嗯,懂事。这样,这八千两,先不提‘养廉’那部分。剩下的,巡抚衙门、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乃至京中座师、同年,都需要打点。层层分润下来,最终能落到我们手里的,不过十之二三。你此番居功至伟,本府做主,你独得五百两,如何?”
五百两!这几乎是他变卖部分祖产才凑出的“活动经费”的一半!仅仅一个月,一次“政策调整”带来的个人收益,就如此惊人!林闻轩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踏入巨大漩涡的失重感。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运用其“金手指”,快速心算。赵德柱所说的层层分润,比例是否合理?哪些环节可以压缩?他自己这五百两,是多了还是少了?会不会引起赵德柱的猜忌或其他同僚的眼红?
“大人体恤,下官感激不尽。”林闻轩斟酌着词句,“只是,此事李经承及其手下胥吏出力甚多,若‘养廉银’发放不足,恐寒了办事人的心,不利于后续公务。可否……从下官这五百两中,再分出部分,犒赏户房经办人员?至于省里和京中的打点,大人经验丰富,下官毫无异议,只求稳妥。”
他以退为进,既显示了不贪功、体恤下属的姿态,避免了成为众矢之的,又将最终裁决权恭敬地交还给赵德柱,巩固了上下级关系。
赵德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欣赏。这小子,不仅有能力,更懂人情世故,知道财散人聚的道理,是个可造之材。
“好!就依你!你的份例,便按四百两算,剩下一百两,由你自行犒赏户房得力之人。至于其他,本府来安排,定让你这份功劳,落到实处!”赵德柱拍板定案。
当晚,一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被秘密送到了林闻轩的住处。打开匣子,里面是四十锭官铸的十两雪花银,银光灿然,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拿起一锭银子,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这就是“羡余”,这就是他利用才智和权力,从民脂民膏中榨取的第一笔“合法”分红。它如此干净,又如此肮脏。
他想起了云山县孙寡妇撞柱时的鲜血,想起了周文渊妹妹卖唱时含泪的眼睛,想起了自己金榜题名时“为民请命”的誓言……这些画面与眼前白花花的银子交织碰撞,让他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和光同尘……和光同尘……”他再次默念这四个字,仿佛念一句护身咒语。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开始,只有掌握更大的权力,才能做更多的事,才能……或许有一天,能改变像周文渊那样的清官的命运。
他将银子一锭一锭放回匣中,锁好,藏入密室。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吹入。远处,江安府的万家灯火如星河洒落,璀璨,却也迷离。
他知道,从接过这四百两银子开始,他脚下的路,已经彻底转向。前方是更辉煌的灯火,还是更浓重的黑暗,他已无法看清。他只能,也必须,沿着这条用银子和规则铺就的路,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