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福的办事效率很高,次日晌午便带回了消息。
“老爷,打听清楚了。”林福压低声音,“那唱曲的姑娘确是周文静小姐。他们住在城西的破落户区域,租了一间漏雨的厢房。周文渊老爷……他,他不在云山县,而是在邻县青山县任县丞。”
林闻轩心中一紧:“县丞?虽是不入流,总好过白身。何至于让其妹……”
林福脸上露出不忍之色:“老爷有所不知。那青山县比咱们云山县还穷,县令又是个贪酷的。周老爷性子……耿直,不肯同流合污,上任不到半年,就被那县令寻了个由头,诬陷他‘账目不清’,革去了官职,还罚没了一大笔钱,几乎倾家荡产。”
林闻轩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能想象得到,以周文渊的脾气,在那种环境下会遭遇什么。
“更糟的是,”林福继续道,“周老爷被革职后,郁结于心,一病不起。为了给他治病,周小姐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连祖宅都抵押了出去。如今,周老爷病体稍愈,但虚弱不堪,在邻县靠着给人抄书写信勉强糊口。周小姐为了多挣些钱给兄长抓药、还债,这才……这才跟着一个相熟的盲眼琴师,在附近几个县的酒楼茶肆卖唱,不敢在青山县,怕被熟人认出,更添她兄长烦忧。”
林福顿了顿,补充了一个细节:“小的去他们住处附近打听时,正好撞见药铺伙计上门催讨药钱,言辞颇为不逊,周小姐苦苦哀求,说是今日卖唱得了赏钱便还一部分……那场景,着实可怜。”
林闻轩闭上眼,胸口堵得发慌。革职、诬陷、倾家荡产、病困交加、妹妹卖唱还债……这就是一个不肯妥协的清官的下场!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这比任何说教都更具冲击力。
他想起昨日酒桌上,自己还在为如何更好地“融入”这个系统,如何更巧妙地打点上司、运作升迁而费心算计。而周文渊,却因为不肯“融入”,落得如此凄惨境地。
“和光同尘……和光同尘……”林闻轩喃喃自语,这四个字此刻显得如此沉重,充满了血腥味。周文渊的“尘”,是贫穷、疾病和屈辱;而他所追求的“同”,或许是富贵权势,但代价呢?
他猛地睁开眼,对林福道:“取五十两银子……不,取一百两现银,要碎银和铜钱混杂,用普通包袱皮包好。你亲自去,找个稳妥的时机,交给周小姐。就说是……故人听闻周兄境况,聊表心意,请她务必收下,莫要推辞,更不要声张。”他不能亲自去,一是怕给周文渊带去不必要的麻烦(一个被革职的官员与现任县丞交往过密,容易引人联想),二也是顾及周文渊那强烈的自尊心。
林福应声而去。
傍晚时分,林福回来了,脸色却有些古怪,手里的包袱原封不动。
“老爷,周小姐……她不肯收。”
林闻轩皱眉:“为何?你没说清楚是故人所赠?”
“说了。”林福无奈道,“周小姐起初很感激,但反复追问是何人。小的按您的吩咐,只说故人。她沉默良久,最后……流着泪说:‘多谢这位故人好意,但家兄有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无功不受禄的厚赠,我们兄妹受之有愧,请您拿回去吧。’她还说……说若是真心相助,日后在官场上,若能秉持初心,多为民做一件好事,便胜过千金之赠。”
林闻轩如遭当头棒喝,怔在当场。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秉持初心,多为民做一件好事,便胜过千金之赠。”
周文渊!即便落魄至此,他依然坚守着他的“节”,他的“初心”!这轻飘飘的两句话,却像两记重重的耳光,扇在了林闻轩的脸上。他感觉自己那些关于“潜规则”、“和光同尘”的自我安慰,在周文渊这铮铮傲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卑劣。
他用以“登云”的银两,此刻仿佛在怀中变得滚烫。那不仅仅是祖产变卖的钱,那上面似乎也沾染了民脂民膏,与周文渊所遭受的不公,源自同一套规则。
这一刻,林闻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一边是周文渊展示的清流绝路,冰冷而残酷;另一边是赵德柱、钱师爷描绘的浊流坦途,虽然肮脏,却似乎“现实”而“有效”。
他帮助周文渊,或许能稍解其燃眉之急,但能改变他们兄妹的命运吗?能改变这庞大的、吞噬清流的系统吗?如果他选择周文渊的道路,会不会就是下一个周文渊?
林福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这银子……”
林闻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包银子,缓缓道:“先收起来吧。”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
然而,就在这时,衙役来报:“县尊大人请林县丞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林闻轩心头一凛。赵德柱此时相召,是例行公事,还是……他知道了周文静之事?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在官场,任何疏忽都可能致命。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将周文渊带来的心绪震荡强行压下,重新戴好那副从容镇定的面具,向赵德柱的宅邸走去。他知道,又一个考验,或许也是一个“机会”,正在前方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