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的清晨,是在运河的桨橹声和码头的喧嚣中苏醒的。林闻轩站在驿馆房间的窗前,看着下方街道上已然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那种蓬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活力,与云山县死气沉沉的暮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知府大人依旧没有传唤。林闻轩心知,这是晾着他,也是一种无声的考较。他不能坐等。既然暂领了江安府通判一职(虽需朝廷正式文书,但已有履职之实),他便不能真的无所事事。
“备轿,去漕运码头看看。”林闻轩对随行的、从云山带来的唯一长随吩咐道。他需要亲自丈量这片即将奋战的疆场。
长随面露难色:“大人,是否需要先知会王通判一声?毕竟……”
“不必。”林闻轩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本官既是通判,巡察辖内漕运,分内之事。”他必须掌握主动权,哪怕只是一点点。
轿子穿行在江安府的街道上。两旁商铺鳞次栉比,绸缎庄、金银铺、茶楼酒肆,招牌幌子争奇斗艳。空气中混杂着香料、食物和河水特有的腥气。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马的轱辘声,文士雅聚的吟哦声,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江安繁盛图》。
然而,林闻轩细看之下,却发现了些许不谐。一些巷口聚集着无所事事的青壮,眼神麻木;码头上扛包的苦力,虽筋肉虬结,但面色多有菜色;更有些看似华丽的商铺,客流却稀稀拉拉,门可罗雀。这富庶的表象之下,似乎潜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滞涩。
抵达漕运码头,景象更为壮观。数百艘漕船、商船密密麻麻停泊,桅杆如林。脚夫们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一箱箱货物搬上搬下,管事们拿着账本大声呼喝,一派繁忙。
林闻轩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换了便服,带着长随在码头区缓缓行走观察。他注意到,漕船卸货的区域,有专门的官差模样的人拿着尺子丈量船舱,记录着什么,而一旁的漕帮汉子则赔着笑脸,不时递上些东西。另一边,几艘吃水明显很深的商船,却只是象征性地被查看了几下便放行。
“那是‘量水官’,”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林闻轩回头,见是一个蹲在货堆旁歇息的老船工,正吧嗒着旱烟。“量一量,这‘漂没’的数目就好定了。”老船工语带讥讽。
“漂没?”林闻轩故作不解。
“嘿嘿,官爷是外地来的吧?”老船工打量了他一眼,“漕粮运输,哪能没个损耗?这损耗多少,就是他们嘴皮子一碰的事。说你是三成,你不敢报两成九。”
林闻轩心中了然,这是在借“漂没”之名,行贪墨之实。他正要细问,却见那老船工脸色一变,迅速低下头,扛起旁边的麻包,混入人群不见了。
远处,一队身着号衣的漕丁簇拥着一个身着绸衫、头戴六合帽的胖子走了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码头。方才与林闻轩搭话的老船工,显然是在躲避他们。
那胖子走到林闻轩不远处停下,对着一个漕帮小头目模样的汉子呵斥道:“张老三,你们这船‘土产’,查验费还没交齐,磨蹭什么?!”
那小头目连连作揖:“沈爷息怒,息怒!实在是近来生意难做,周转不开,您看能不能宽限两日……”
“宽限?”被称作沈爷的胖子冷笑一声,“规矩就是规矩!今日午时之前见不到银子,你这船货,就等着在码头上发霉吧!”
林闻轩心中一动。沈爷?莫非就是昨夜来访的那个绸缎商沈老板?他竟也插手漕运之事?看来这江安府的水,比想象的还要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这沈老板恐怕不止是梅派的白手套那么简单。
他没有上前干涉,此刻暴露身份并非明智之举。但他默默记下了这一幕,以及那个被刁难的漕帮头目张老三。此人或许日后有用。
回到驿馆,已是午后。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茶,王通判就笑吟吟地来了。
“林大人真是勤勉,一大早就去体察民情了?”王通判仿佛随口一问,眼神却带着探究。
“初来乍到,熟悉环境而已。”林闻轩淡然回应。
“哦?”王通判眉毛微挑,“听说大人还去了漕运码头?那可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大人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在点明: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
林闻轩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劳王大人挂心,一切安好。只是见漕运繁忙,深感此地确是朝廷命脉所在,你我责任重大。”
“是啊,”王通判感慨道,“所以更要谨言慎行,按规矩办事。有些事,看得说不得;有些人,惹不得。”他话里有话,再次暗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大人,知府大人有请,请您过府一叙。”
终于来了。林闻轩与王通判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但空气中却弥漫着无形的刀光剑影。这江安府的新城气象,生机勃勃之下,是更加复杂凶险的官场生态。他的到来,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已然激起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