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油灯的光芒在贾先生看似平和,实则锐利的眼眸中跳跃,映出一种洞悉世情的冷光。林闻轩僵立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这位不速之客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他一直试图回避、却又无时无刻不身处其中的那扇黑暗之门。
“卖官鬻爵?林大人,您还真是……天真得可爱。”
贾先生那声轻嗤,如同带着倒钩的鞭子,抽在林闻轩那颗尚且包裹着理想外壳的心上,火辣辣地疼,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他脸颊微微发热,想要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竟发不出一个有力的音节。因为对方说的,正是这云山县,乃至他所窥见的整个官场,血淋淋的现实。
“林大人,请坐。”贾先生反倒像个主人般,伸手示意了一下林闻轩刚才坐的位置,自己则依旧稳如泰山地坐着,双手拢在袖中,姿态放松,仿佛谈论的不过是明日天气。“站着,解决不了您眼下的困境。有些道理,您早一刻明白,便早一刻解脱。”
林闻轩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慢慢坐回椅中。他知道,自己已然落了下风,从打开门让此人进来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他为那三千两白银辗转反侧之时起,他就已经陷入了被动。
“贾先生,”林闻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即便如你所说,这……这是官场常态,是‘人情往来’。可三千两之数,于我而言,不啻于天文数字。林家清贫,祖上所遗薄产,亦不过几亩水田,一处老宅,如何能凑得出这许多?”
这是他最现实的困境,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体面的借口。
贾先生脸上露出了那种“果然如此”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更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从容。“林大人,鄙人既然登门,自然知晓大人的难处。也正因为知晓,才会在此刻出现。”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办法,总比困难多。关键在于,大人您……是否真的想‘上进’?”
“上进”二字,他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暧昧的、引诱的意味。
“请先生明言。”林闻轩避开了那个核心的问题,只是追问方法。
“简单。”贾先生吐出两个字,手指在膝盖上轻轻一点,“变卖祖产。”
林闻轩心头猛地一缩,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祖产!那是林家几代人辛苦积攒的根基,是父亲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叮嘱他无论如何也要守住的家族根本!是母亲和妹妹在故乡安身立命的依靠!
“不……不可!”林闻轩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那是祖业!岂能在我手中变卖?我林闻轩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贾先生看着他激动的模样,并不意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年轻人还是太嫩”的意味。“林大人,忠孝节义,自然是好的。可您要明白,何为根本?人,才是根本!您若困死在这云山县,守着那几亩薄田,空有满腹经纶,一腔抱负无法施展,甚至还要被赵德柱之流不断敲骨吸髓,您觉得,林家的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就能瞑目了吗?”
他顿了顿,目光如锥子般盯着林闻轩:“反过来想,若您能借此跳出这穷坑,前往江安府那等富庶之地,手握实权,一展抱负。他日官居要职,光耀门楣,重建林家基业,岂非易如反掌?到时,您便是林家最大的功臣!孰轻孰重,林大人这般聪慧,难道还掂量不清吗?”
又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闻轩的心防上。光耀门楣……这是他寒窗苦读时最大的动力,也是母亲对他最深的期盼。可如今,这期盼的实现路径,却如此肮脏,如此悖逆他最初的理念。
“再者说,”贾先生的话语如同滑腻的毒蛇,继续缠绕上来,“大人您以为,赵县令,乃至他背后的那些人,会允许您一直‘独善其身’下去吗?您今日能拿出冰敬、炭敬,他们便容您几日。他日若拿不出,或者不愿再拿,您觉得,您这县令的位置,还能坐得稳吗?到时候,莫说抱负,恐怕连这顶乌纱帽,乃至身家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啊。”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却又是无比真实的可能。林闻轩想起了孙寡妇撞柱后赵德柱那冷漠的眼神,想起了钱师爷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想起了同僚们或明或暗的排挤。他毫不怀疑,若自己真的成了“异类”,下场绝不会比那位被排挤走的苏知县好到哪里去。
“可是……江安府……”林闻轩艰难地开口,试图寻找一丝破绽,“那是上等府缺,岂是三千两就能……”
“所以说是赵大人给的‘实惠’价嘛。”贾先生截断他的话,脸上露出一种“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的表情,“正常来说,江安府的一个实缺,没有五千两,是想都不要想的。赵大人为何肯让利?一来,他确实急需这笔钱去打点他的上司,谋求他自己升迁;二来,他也看中林大人您是两榜进士出身,年轻有为,将来或可成为他的奥援。这是一笔投资,大人。他投资您的未来,而您,需要付出现在的代价。”
他将肮脏的权钱交易,包装成了颇具眼光的“投资”,听得林闻轩一阵反胃,却又无法反驳这其中的逻辑。
“那……具体如何操作?”林闻轩的声音干涩无比,这句话问出口,他感觉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正在悄然剥离,坠入深渊。他知道,自己已经在妥协的边缘。
贾先生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但很快掩去,恢复那副公事公办的平静模样。“操作起来,并不复杂。大人只需尽快将祖产变现,凑足三千两现银,或者等值的金珠古玩也可。然后,通过‘可靠’的渠道,交给赵大人。注意,一定要是‘可靠’的渠道,比如……由鄙人经手,或者赵大人指定的心腹。之后,大人您便只需静候佳音。吏部的调令,自会循着‘规矩’下达,保您平调江安,担任一个手握实权的官职。”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安排一趟寻常的出行。而这背后,是多少民脂民膏的汇聚,是多少公平正义的践踏!
“那……先生在此中,又所为何求?”林闻轩抬起眼,直视着贾先生。他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帮助。
贾先生笑了,这次的笑容真实了些,带着商贾般的精明。“大人果然通透。鄙人奔走此事,自然要收取一些‘辛苦钱’,俗称‘跑腿费’。不过大人放心,这笔费用,赵大人那边会出,不会让您再破费。鄙人求的,是长远。今日结下林大人这份善缘,他日大人飞黄腾达,或许还能记得鄙人这个小小的中间人,届时,或许还有合作的机会。”
他图的是未来的“合作”,是放长线钓大鱼。林闻轩心中一片冰凉,他明白,一旦踏上这条路,眼前这个神秘的贾先生,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庞大的、隐形的网络,将会如影随形,再也无法摆脱。
“林大人,”贾先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头的衣袍,做出了告辞的姿态,“话,鄙人已经说得足够明白。是守着祖产和那随时可能破灭的理想,在此地沉沦;还是舍了那些死物,换来一个海阔天空,博一个真正的锦绣前程?这抉择,权柄在您自己手中。鄙人言尽于此,不便久留,告辞了。”
他再次拱了拱手,不等林闻轩回应,便转身,像一抹幽魂般,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之中。
书房内,重归死寂。
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林闻轩自己沉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呼吸声。
他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了。贾先生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回响——“上进”、“投资”、“海阔天空”、“锦绣前程”……这些充满诱惑的词语,与“变卖祖产”、“同流合污”、“潜规则”这些让他本能抗拒的词语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只握过圣贤书和毛笔,立志要书写济世安民的篇章。可现在,它们似乎已经沾上了无形的铜臭,即将要去进行一桩玷污门楣、背叛初心的交易。
窗外的夜更浓了,黑得看不到一丝星光。林闻轩感觉自己也正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贾先生之言,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照见了他一直不愿正视的、官场最真实也最丑陋的一面,也照见了他自己内心深处,那正在滋生的、名为“妥协”的魔鬼。
他知道,自己站在了命运的岔路口。一边,是良知与清贫,可能伴随着理想一同埋葬在这穷山恶水;另一边,是前途与权势,却需要堕入这无尽的灰色深渊。
夜风吹拂,带着云山特有的潮湿和土腥气。林闻轩闭上眼,眼角似乎有冰凉的液体渗出,但尚未滑落,便已被那内心挣扎的火焰炙干。
他必须做出选择。而无论选择哪一边,那个初入云山县时,心怀天下、眼神清亮的林闻轩,都将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