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贡院街。
晨露,但空气中早已弥漫开一种焦灼的炙热。今日,是春闱放榜之日。
林闻轩站在涌动的人潮边缘,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清瘦的脊背上。他并未像周遭那些狂热的学子般拼命往前挤,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头,投向那面尚未张贴任何东西的高墙。墙是朱红色的,像凝固的血,又像某种无声的权威,沉默地俯瞰着下方这群即将被其决定命运的蝼蚁。
他的手心冰凉,指尖却在袖中微微颤抖。十年寒窗,悬梁刺股,所有的艰辛、家人的期盼、以及那份深藏心底、不曾与人言的济世理想,都将在今日见分晓。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不安地跳动着,连同昨夜几乎未眠带来的眩晕感,让他有些站立不稳。
“让开!快让开!贴榜了!!”
一声尖锐的呼喝如同鞭子抽散了人群的喧嚣,几名身着皂隶服色的官差排开众人,手中捧着巨大的黄纸榜单,步履沉稳地走向高墙。人群瞬间如同炸开的油锅,惊呼、推搡、祈祷、咒骂……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林闻轩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卷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黄纸。
浆糊刷上墙壁的声音异常清晰。
黄纸被猛地抖开,贴上!
“甲辰科殿试金榜”几个遒劲的大字首先映入眼帘。
人群疯了似的向前涌去。林闻轩被人流推搡着,身不由己地靠近。他不再抵抗,顺势向前,目光如同最敏捷的猎鹰,从榜单最末等开始,飞速向上扫掠。
同进士出身……没有。
二甲……没有他的名字。
心跳如擂鼓,血液冲上头顶,耳边所有的嘈杂仿佛都瞬间远去,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难道……落榜了?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升起,几乎将他冻结。
不,还有一甲!
他的目光艰难地拨开前方晃动的人头,投向那最顶端、字体也最为硕大的三个位置。
榜眼……不是。
探花……也不是。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最上方,那个墨迹淋漓、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名字上——
林闻轩!
状元!
一瞬间,万籁俱寂。
周围的喧嚣、祝贺、叹息、哭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林闻轩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胸腔直冲头顶,眼前微微发黑,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中了?而且是状元?那个万千学子梦寐以求的魁首之位?
“林兄!林闻轩林兄!你是状元!状元啊!!” 旁边一个相熟的学子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激动。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林闻轩?谁是林闻轩?”
“可是那位江宁府的林才子?”
“竟然是他!年仅二十二岁的状元郎!”
“了不得!了不得啊!”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羡慕、嫉妒、探究、讨好……如同实质般将他包裹。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让他能够更清晰地看到榜单最上方,那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确认了。真的是他。
一股混杂着狂喜、释然、以及巨大荣誉感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冲散了他所有的紧张与不安。他挺直了一直因压力和谦卑而微微佝偻的脊背,青衫虽旧,此刻却仿佛焕发出别样的光彩。他向着四周投来目光的人群,微微颔首,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意气风发的笑容。
“恭喜林状元!”
“贺喜林兄高中魁首!”
“林兄日后飞黄腾达,莫要忘了同窗之谊啊!”
恭贺之声如同潮水般涌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挤上前来道喜。林闻轩一一还礼,举止从容,虽内心激荡,却并未失态。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寒门跃龙门,不再是梦想。
然而,在这极致的喜悦之中,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如同毒蛇,悄然钻入他兴奋的心绪。
就在他接受众人祝贺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几个身着华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估量的意味。他们并未像其他人一样上前道贺,只是远远看着,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出炉的、价值连城的商品。
其中一人,穿着六品官服,似乎是某部司官,对身旁一个身着寻常锦袍、却气势沉稳的中年人低声道:“此子便是林闻轩?寒门出身,并无根基,倒是一块璞玉。”
那锦袍中年人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如鹰隼,掠过林闻轩清俊却难掩稚嫩的面庞,淡淡道:“状元及第,名头是响亮了。只可惜,不通世事,不懂规矩,这身锦绣文章,未必能换来锦绣前程。”
声音很低,但顺风飘来些许片段,落入林闻轩因修炼家传无名导引术而异常敏锐的耳中。“寒门”、“并无根基”、“不通世事”、“不懂规矩”……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脸上的笑容未变,心中那刚刚升腾起的、因“状元”名号带来的灼热,却稍稍降温了几分。他想起离家时,老父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除了骄傲,还有一丝深沉的忧虑。父亲曾说:“轩儿,朝堂之上,光有学问是不够的……” 当时他并不完全理解,此刻,似乎摸到了一点边沿。
就在这时,一名小吏模样的男子挤到他身边,恭敬地递上一张制作精良的帖子,低声道:“林状元,今晚琼林宴后,我家主人于‘清雅阁’设下小宴,特邀状元公一叙,万望赏光。” 说罢,也不等林闻轩回答,便将帖子塞入他手中,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林闻轩低头看去,帖子用料考究,暗纹隐现,上面只写了“清雅阁”三字和时辰,落款处却空无一物。他捏着这张触手温凉、仿佛带着某种暗示的帖子,心头那丝阴霾似乎又浓重了一分。
琼林盛宴,天子亲临,是新科进士无上的荣光。但这之后的“小宴”呢?这神秘的请帖,以及刚才那几句飘入耳中的低语,像是一盆冷水,悄无声息地浇在了他滚烫的心头。
金榜题名,魁首天下,是梦想成真的时刻,却似乎也是另一段更为复杂、更为幽深旅程的开始。他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渐渐变得深沉。喜悦仍在胸腔澎湃,但一种莫名的、对未知前路的警惕,已悄然生根。
他紧了紧手中那张无处落款的请帖,将它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这京城的水,看来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而这“状元”的名头,究竟是登云之梯,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将那份骤然降临的荣耀与随之而来的隐忧,一同压在了心底。
阳光正好,照在“林闻轩”三个大字上,熠熠生辉。人群依旧喧闹,庆祝着这十年寒窗换来的功成名就。而我们的状元郎,站在人群中央,却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片土地,并非全然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