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清晨。
昨夜的宿醉并未在林闻轩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依旧准时起身,在书房练了半个时辰的大字,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雷打不动。只是眉宇间,比之在江安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沉郁。
用过早膳,管家林福捧着一封家书走了进来。“老爷,江安来的信,是老夫人亲笔。”
林闻轩接过信。信封是常见的毛边纸,带着长途跋涉的磨损痕迹。他拆开火漆,抽出信笺。母亲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工整,却隐约能看出笔力不如从前,带着老人特有的颤抖。
“吾儿闻轩见字如面:京中严寒,衣食可足?公务可还顺遂?闻汝已安顿,母心稍慰。然京城居,大不易,望吾儿谨言慎行,恪尽职守,勿负皇恩,勿坠家声……”
信的开头,依旧是那些熟悉的、带着殷切关怀与传统训诫的话语。林闻轩仿佛能看到母亲在江安老宅的灯下,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认真书写的样子。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供他读书,对他寄予厚望。他心中掠过一丝温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然而,信读到后面,内容却让他眉头微蹙。
“……年前赵德柱赵大人曾派人送来年礼,颇为丰厚,言及云山旧属,情谊深重。母已按你此前吩咐,婉言谢绝大部,只收了些许土仪。然赵大人言辞恳切,提及其子如今在京城国子监读书,望你能稍加照拂……”
“……另,闻京中米珠薪桂,你初入仕途,俸禄有限,恐难支撑。母已让你舅父变卖城外三十亩水田,得银八百两,随信附上银票一张,吾儿可贴补用度,切莫委屈了自己……”
林闻轩拿着信纸的手,微微收紧。
赵德柱!这个名字如同阴魂不散。他竟还敢往江安老家送礼,还妄想让自己照拂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母亲不知内情,只当是寻常官场人情,还遵循自己早先“低调”的吩咐,大部分推拒了。可这“照拂”二字,何其敏感!若被有心人利用,便是结交阉党(赵德柱已靠向王太监)、徇私枉法的罪证!
还有这八百两银票……林闻轩看着信笺中夹着的那张薄薄的纸,只觉得无比烫手。母亲和舅父定然是省吃俭用,才凑出这笔对他们而言的“巨款”。他们还在用老眼光看待京城的花销,还在担心他俸禄微薄,受人刁难。
他们哪里知道,如今他林闻轩手指缝里漏出去的一点,又何止八百两?昨夜那一桌酒席,便不下百两之数。他库房里收着的那些“冰敬”“炭敬”“别敬”,任何一份,都远超此数。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母亲关爱的心疼,有对家族仍处贫寒的些许惭愧,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与疏离。
他们不懂,完全不懂他如今所处的世界,所面临的局面,所掌握的……以及所隐藏的。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磨墨。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京中一切安好,上官器重,同僚和睦,勿念。儿蒙皇恩,俸禄足用,且有……些许养廉银补贴,用度宽裕。母亲所寄银票,儿万万不敢受,随信奉还。家中田产乃根本,切勿再动……”
他写得很慢,字迹工整而沉稳,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澜。他告诉母亲自己深受上司赏识(隐晦提及梅知节),前途光明;描述京城宅邸宽敞舒适(略去奢华),生活便利;强调自己谨守官箴,清廉自持(全然掩盖真实收入)。
对于赵德柱之事,他措辞谨慎:“……赵大人处,儿自有分寸。京中局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母亲日后若再收此类书信礼物,一概退回,切勿与之往来,以免授人以柄,儿在京城亦难做……”
他几乎能想象到母亲读到此处时的困惑与担忧。但他必须划清界限。赵德柱及其背后的王太监一系,与他所在的梅党并非一路,甚至多有龃龉。他不能,也绝不会因为这点“旧情”和微不足道的礼物,将自己卷入不必要的纷争,玷污自己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清白”形象。
写到最后,他顿了顿,添上几句:“……今随信附上京城特产若干,及百年老参一支,给母亲滋补身体。年关将至,儿公务缠身,恐难归家团聚,万望母亲保重身体,勿以儿为念……”
他放下笔,吹干墨迹,将信仔细封好。那八百两的银票,他终究没有附回。他唤来林福,吩咐将信连同早已准备好的一箱“京城特产”(内有不少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和那支老参,一并派人快马送回江安。
看着林福领命而去,林闻轩独自站在书案前,久久无言。
这封家书,慰藉了远在江安的母亲,维系着孝子的形象,也巧妙地掩盖了他在京城的真实境况与心路历程。亲情,在权力的浸染下,似乎也变成了需要精心维护和表演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