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林闻轩彻夜未眠。
书房里,灯烛燃尽,晨曦微光透过窗棂,映在他疲惫而憔悴的脸上。他面前的书案上,一边是苏知县那沉重的木匣,另一边,是钱师爷昨日悄悄送来的一份“节略”,上面罗列了今年漕粮征收可以“操作”的环节,以及预估的“羡余”数额,那数字,足以让他还清部分债务,并能从容打点上司,为调任江安府铺平道路。
一边是理想、良知、故人的期望,但前途叵测,荆棘密布。
一边是现实、利益、权力的诱惑,道路“顺畅”,但需同流合污。
周文渊兄妹的惨状,像一根针,时时刺扎着他的心。苏知县那未竟的笔记,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灵魂。而赵德柱、钱师爷那看似“坦诚”的丑恶嘴脸,又像一盆冰水,浇熄他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周文渊的坚守言犹在耳。
“和光同尘,方能前行。”钱师爷的“教诲”亦萦绕不去。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看到,在这个庞大的系统面前,个人的道德挣扎是多么的渺小和无力。系统如同一个巨大的泥潭,要么被它吞噬(如周文渊),要么变得和它一样污浊(如赵德柱),想保持洁净地站在岸边?系统会伸出手,要么把你拉下来,要么将你推开,让你无法立足。
天色大亮时,林福端来了醒酒汤和清粥小菜。林闻轩这才想起,自己昨日从赵德柱处回来,心绪烦闷,确实饮了不少酒。
他端起那碗温热的醒酒汤,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林福,”他的声音因熬夜和心绪而沙哑,“你……再去一趟青山县。不要送钱,周兄不会要。去找最好的伤科大夫,付足诊金,请他去给周兄看伤。再……打点一下牢头狱卒,莫要让周兄在里面再受委屈。所有花费,走我的私账,做得隐秘些。”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在不伤害周文渊自尊的前提下,给予一点实际的帮助。
“是,老爷。”林福应道,迟疑了一下,又说:“老爷,还有一事。昨夜您歇下后,门房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指名要交给您。”说着,递上一封普通的信函。
林闻轩接过,拆开。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笔迹陌生:
“林中丞台鉴:云山是非地,蛟龙困浅滩。欲上青云路,江安有梅公。旧年苏子骨,犹在泥淖寒。前车之鉴在,君子慎择行。”
没有落款。
林闻轩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封信,信息量极大!首先,对方知道他的字号(中丞是尊称),知道他在云山的困境,也知道他渴望升迁(青云路)。其次,直接点出了他调任的目标地点(江安府)和关键人物(梅知节梅公)!这绝非常人所能知。更让他心惊的是后面两句——“旧年苏子骨,犹在泥淖寒。”这分明是在暗示苏知县的下场,警告他若不行“惯例”,就会步苏知县后尘!“前车之鉴在,君子慎择行。”这是最后的提醒,或者说,是威胁?
是谁送的信?是梅知节那边的人,在考察他,提醒他?还是赵德柱的又一次试探和警告?或者是……苏知县留下的其他关系?
这封神秘来信,像一把钥匙,瞬间将他心中的天平推向了一边。
它让他意识到,自己早已身在局中,无处可逃。他的每一步,都被人注视着。选择清流之路,不仅有周文渊和苏知县的前车之鉴,还有这来自暗处的、不知名的威胁。而选择浊流,虽然违背本心,但至少在目前,是“安全”的,是能被这个系统所接纳的,甚至能得到“梅公”那样更高层级力量的赏识。
他看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天空,眼神中的挣扎和迷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他小心地将苏知县的那个木匣,用油布包好,藏在了书房一处极其隐秘的暗格里。现在,还不是动用它的时候。
然后,他拿起钱师爷送来的那份“节略”,仔细地、一字一句地再次阅读起来。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抗拒,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和……学习的态度。
“醒了?”他喃喃自语,不知是在说酒醒了,还是心醒了。
他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清粥,慢慢地吃着。胃里有了食物,身上似乎也恢复了些力气。
他知道,是时候做出选择了。为了生存,为了不再像周文渊那样任人欺凌,为了有机会……或许将来能改变些什么,他必须先获得权力。
而获得权力的第一步,就是沿着系统铺设的这条“登云梯”,走下去。哪怕脚下踩着的,是民脂民膏,是他人的血泪,和自己碎裂的良知。
他放下粥碗,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沉稳从容的神情。他推开书房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
“备轿,”他对候在外面的林福平静地说道,“去衙门。漕粮之事,需即刻办理。”
他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有些东西,在这个清晨,已经彻底破碎,并被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