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轩终究没能按捺住心中的牵挂与那份难以言喻的愧疚。他换了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未带随从,只身来到了城西那片破败的坊区。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渣与污水的混合气味,与他平日所处的县衙后堂、酒楼雅间恍如两个世界。
根据林福打听来的地址,他在一处低矮的、墙皮剥落的院门前停下。院门虚掩,里面传来孩童稚嫩却认真的读书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他轻轻推门而入。狭小的院落里,七八个年龄不一的孩童挤在磨得发亮的石凳上,或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仰着头,专注地望着前方。而他们的“先生”,正是周文渊。
周文渊背对着院门,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儒衫,身形比记忆中更加清瘦,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清晰可见。他手持一卷旧书,正耐心地为蒙童讲解着。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久违的、纯粹的书卷气,在这破败的环境中,宛如一株顽强生长于断壁残垣间的翠竹。
林闻轩没有打扰,静静立于门旁阴影处。他的“金手指”再次不自觉发动,瞬间捕捉到诸多细节:周文渊脚上的布鞋鞋底已磨得极薄,边缘开线;院中唯一一张像样的桌子腿脚不平,用瓦片垫着;孩子们用的纸张泛黄粗糙,笔墨亦是劣品。然而,周文渊的讲解却深入浅出,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那份学识与风采,并未因环境的困顿而有丝毫折损。
“……故而,修身乃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根本。即便身处陋巷,箪食瓢饮,亦不可改其志。”周文渊讲到此处,声音平和却自有力量。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忽然举手,怯生生地问:“先生,您学问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做官呢?我爹说,做了官就有大房子住,有肉吃,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孩童天真无邪的问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现场两个成年人心底最敏感处。
周文渊的背影微微一僵,随即缓缓转过身。当他的目光与门旁的林闻轩相遇时,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糅合了尴尬、了然与一丝倔强的平静。
“原来是林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周文渊的语气客气而疏离,他将书卷轻轻放下,对学生们温言道,“今日先讲到这里,大家回去后将今日所学的《大学》首章诵读十遍,明日抽查。散学吧。”
孩童们好奇地看了看衣着体面的林闻轩,叽叽喳喳地行礼后跑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两人,空气仿佛凝滞。
“文渊兄……”林闻轩喉头有些发紧,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看着故友清癯的面容,眼底的疲惫,以及那份在困顿中愈发凸显的文人风骨,心中五味杂陈。
“陋室狭小,无以待客,林大人若不嫌弃,便在此石凳上稍坐吧。”周文渊指了指方才学生坐过的石凳,自己则撩起袍角,在一旁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动作自然,并无局促。
林闻轩依言坐下,感觉石凳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我……前日偶遇文静妹子,才知文渊兄在此。为何……为何不来找我?”他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尽管知道答案可能让他难堪。
周文渊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苦涩,有坦然,更有一份林闻轩熟悉的执拗:“找你?然后呢?是接受林县丞的施舍,还是托您走通门路,替我那莫须有的罪名翻案?”他摇了摇头,目光望向院中一角挣扎求生的野草,“闻轩,你我同窗数载,当知我性情。青山县之事,是我周文渊不识时务,咎由自取。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认。如今教几个蒙童,换些米粮,清贫,却也心安。”
“心安?”林闻轩忍不住提高了声调,“那文静妹子呢?让她一个闺阁女子抛头露面,去酒楼卖唱,这便是你所谓的‘心安’?!”这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太过尖锐了。
周文渊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击中了最痛的软肋。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悲哀:“是,这是我周文渊无能,连累小妹至此。她本已许了人家,因我家道中落,婚事……也退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无尽的愧疚,“我曾阻止她,甚至以死相逼……可她……她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兄长病死、饿死……”
他抬起头,直视林闻轩,眼神清澈而锐利:“闻轩,我知你如今处境,也知官场规则。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不怪你。但请你,莫要再用银钱来侮辱我们兄妹这点最后的坚持。我教这些孩子,告诉他们‘修身’‘明德’,若我自己先为了五斗米折腰,向他们父母乞怜,我又有何面目站在这里,传授圣贤之道?”
林闻轩哑口无言。周文渊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他的良心上。他带来的那些关于“潜规则”、“和光同尘”的现实考量,在周文渊这近乎迂腐却又无比纯粹的坚守面前,显得如此卑琐。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任何安慰或帮助的言辞,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吵嚷声。
“周文渊!滚出来!欠我们‘利滚利’钱庄的银子,到底什么时候还?!”几个穿着短打、膀大腰圆的汉子粗暴地推开院门,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满脸横肉,眼神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