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云山县衙的后宅笼罩在一片沉郁之中。林闻轩的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将他徘徊不定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一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三千两白银。
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滋滋作响。赵德柱那张看似随和,实则不容置疑的脸,以及孙寡妇撞柱后地上那滩已然发黑的血迹,在他脑中交替闪现。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几乎要将这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撕裂。
“笃……笃笃……”
就在这时,一阵极有规律的、轻柔的叩门声响起,既不显急促,也不显犹豫,打破了夜的寂静。
林闻轩猛地一凛,心跳骤然加速。这么晚了,会是谁?衙役仆从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敲门。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走到门边,沉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温和而略显尖细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让人难以捉摸的笑意:“林大人,鄙姓贾,特为大人心中烦忧之事而来。”
心中烦忧之事?林闻轩瞳孔微缩。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清醒。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板低声道:“阁下何人?本官并不认识姓贾的朋友。”
门外那人轻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如同耳语:“大人自然不认识鄙人,但鄙人却识得大人之才,更知大人困于浅滩,龙游浅水之苦。大人且开门,容鄙人细说,若觉不妥,鄙人立刻便走,绝不敢叨扰。”
这话语,如同一条滑腻的蛇,精准地钻入了林闻轩心防的缝隙。他犹豫片刻,终是伸手,缓缓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藏青色直裰,做文士打扮,面容普通,是那种丢入人海便再难寻见的样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与他温和语气截然不同的精明与洞彻,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他见到林闻轩,并不行礼,只是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谄媚,也不倨傲。
“林大人,冒昧打扰,还望海涵。”他自顾自地侧身进了书房,动作自然得仿佛回到自己家中一般。他目光在室内迅速一扫,将那简陋的陈设和桌上摊开的圣贤书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似乎深了些。
林闻轩关上门,转身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贾先生?你究竟是何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贾先生不请自坐,在林闻轩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拢在袖中,好整以暇地道:“鄙人不过一介奔走之人,专为天下有志之士,搭桥铺路,排忧解难。大人不必知晓鄙人根底,只需知道,鄙人能解大人眼下之困即可。”
“本官有何困?”林闻轩心头一跳,面上却强自维持着镇定。
贾先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的意味,像是看透了孩童的拙劣伪装。“大人何必明知故问?云山县,穷山恶水,民刁官猾,更有一尊‘赵菩萨’需时时供奉。大人胸怀锦绣,志在青云,难道真甘心在此地,将满腔抱负与这大好年华,一同磋磨殆尽?”
句句诛心。
林闻轩的脸色微微发白,他沉默着,没有反驳。因为对方说的,字字都是他这些时日来最深切的痛苦。
贾先生见他不语,知道已击中心坎,便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赵大人所求三千两,‘冰敬’、‘炭敬’不过名目,实则是买路之钱,买的是离开这云山县,调任一处能施展拳脚,亦能……有所进益的富庶之缺。大人可知,这官场升迁调补,自有其价码规矩?”
“价码规矩?”林闻轩声音干涩。
“不错。”贾先生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这天下州县,府道衙门,何处肥瘠,何处险易,何处升迁快,皆如市井货物,明码实价。云山县,下下之缺,欲调任江安府此等上上之选,三千两,已是赵大人看在同僚之谊,给的‘实惠’价了。”
他仿佛在谈论一桩再普通不过的生意,语气平淡,却让林闻轩遍体生寒。他一直隐约知道的潜规则,此刻被如此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
“这……这岂不是卖官鬻爵?”林闻轩喉头滚动,艰难地说道。
贾先生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嗤地一声笑出来:“卖官鬻爵?林大人,您还真是……天真得可爱。”他摇了摇头,“这并非朝廷明面上的买卖,而是一套运行已久的规矩。上官提携下属,下属感念恩情,有所孝敬,人情往来,岂非常理?至于调任何地,不过是量才施用,人地相宜罢了。银钱,只是让这‘人情’更厚重,让这‘量才’更精准而已。”
他一番歪理,却说得滴水不漏,将赤裸的权钱交易包裹在人情世故的外衣之下。
林闻轩默然。他知道这是歪理,却又无法立刻驳斥。因为这正是这官场上大多数人心照不宣的“真理”。
“即便……即便我有心,三千两,于我亦是天文数字。”林闻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与试探。
贾先生眼睛一亮,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他脸上笑容不变,语气更加温和:“大人清贫,鄙人自然知晓。然,办法总比困难多。听闻大人祖上尚留有薄产?田亩地产,乃死物,若能换得前程锦绣,岂非物超所值?至于具体运作,大人只需备足银两,交给赵大人,后续一切,自有规矩运转,必为大人办得妥帖,直通江安。”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林大人,您需明白,在此地,您是一钱不值的受气县令,到了江安,您便是手握实权、受人敬重的府衙官员。其中差别,何止云泥?是守着几亩薄田,在此地耗尽志气,还是舍了死物,换一个海阔天空?这抉择,其实并不难。”
说完,贾先生站起身,拱了拱手:“话已带到,如何决断,全在大人。鄙人言尽于此,告辞。”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如同来时一样突兀,轻轻带上房门,消失在浓郁的夜色里。
书房内,只剩下林闻轩一人,僵立原地。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动不安。
贾先生的话,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买路钱”、“明码实价”、“规矩”、“海阔天空”……
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寒意卷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窗外,是云山县沉沉的夜,贫穷而压抑。而贾先生话语中描绘的江安,是富庶,是机遇,是他实现抱负可能需要的“平台”,也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只想捧读圣贤书,执笔安天下。而今,却可能要亲手沾上铜臭,去进行一桩肮脏的交易。
祖产,是家族的根基,是父母一生的心血。
前程,是他寒窗十载的追求,是可能就此沉沦的理想。
天平的一端,是良知与清贫;另一端,是前途与……妥协。
夜风更冷了。林闻轩知道,他站在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十字路口。贾先生的现身,如同在漆黑的迷途中,亮起了一盏引路的灯,只是这灯,光芒幽暗,指引的或许并非坦途,而是更深沉的深渊。
而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