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如墨,林家老宅的堂屋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将林母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得很大,晃晃悠悠,像一幅陈年的剪影。
她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身前矮几上摊开着一件半旧的青色直裰。这是林闻轩平日里最常穿的一件,领口、袖口都已磨得起了毛边,泛出灰白。林母戴着顶针,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根细小的银针,针鼻里穿着深青色的线,正就着那点可怜的灯火,一针一线,细细地缝补着袖口一处不易察觉的裂口。
屋子里很静,只听得见针线穿过布料那细微的“窸窣”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晚春的夜风带着凉意,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吹得灯火一阵明灭,林母便下意识地侧过身子,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灯火,也为膝上的衣衫挡风。
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每一针都落得极稳。时而,她会停下来,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布料,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宇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虑。
“咳咳……”里间传来林父压抑的咳嗽声,沉闷而费力。林母的手微微一颤,针尖险些刺到指腹。她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端起桌上那碗一直温着的、黑糊糊的药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林父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一场缠绵病榻数月的大病,几乎掏空了这个本就清贫的家,也耗干了林父的精气神。
“他爹,喝药了。”林母的声音温柔而沙哑,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林父,将药碗递到他嘴边。
林父就着她的手,勉强喝了几口,便推开药碗,喘息着问:“轩儿……轩儿的行李,都收拾妥当了?”
“快了,快了。”林母将他放回枕上,掖好被角,“你放心,我都仔细收拾着呢。云山县虽说是偏远了些,好歹是个正印官,是咱们轩儿凭本事考出来的前程。”
“前程……”林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骄傲,更有深切的担忧,“那地方,穷山恶水……听说,官场更是……咳咳……水深得很。轩儿性子直,又无根基,我怕是……”
“儿孙自有儿孙福。”林母打断他,语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咱们轩儿是读过圣贤书的,懂得道理,知道分寸。只要他秉公办事,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总不会错的。”
话虽如此,当她重新坐回堂屋的竹椅上,拿起那件直裰时,心中的不安却如潮水般涌来。她并非对官场一无所知的妇孺。林闻轩中进士后,留在京城等候铨选的那段日子,同乡、故旧传来的只言片语,已足够她拼凑出一些令人心惊的真相。没有门路,没有金银打点,即便是进士,也可能被发放到最苦最穷的缺份上,甚至多年不得实缺,空耗岁月。
“冰敬、炭敬……”她低声念叨着这两个从儿子家书中偶尔提及,语焉不详的词汇。虽不甚明了其具体所指,但那一个“敬”字背后的索求之意,却让她感到一阵寒意。林家世代耕读,虽清贫,却从未短缺过骨气。如今……
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的藤箱上。里面除了几件半旧衣衫、几本珍爱的书籍,还有她偷偷塞进去的一小包碎银子。那是她当年陪嫁的一对银镯子熔了,又东拼西凑,才勉强换来的。总共不到二十两,已是这个家能拿出的全部。
这点银子,在那所谓的“官场应酬”中,又能顶什么用呢?林母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她重新拿起针线,将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期盼,都凝聚在那细密的针脚里。她缝的不仅仅是裂口,仿佛是在为远行的儿子,缝补一层抵御风寒的甲胄,一层守护初心的屏障。针脚细密匀称,一行行,一线线,如同她无言的爱与叮咛。
油灯里的灯油渐渐烧干,灯火跳动得更加厉害。林母起身,从一个小油壶里,极其节省地又添了一点点油。灯火重新稳定下来,映亮了她布满皱纹却依然清亮的眼睛。
她想起儿子小时候,在同样的油灯下,朗声诵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模样,那眼神是如此明亮而坚定。如今,他即将去践行当年的理想了,前路却布满迷雾与荆棘。
“轩儿,”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无论走到哪里,官居何位,都能记得这盏灯下的本分,记得你爹娘的期盼,记得你读过的圣贤道理。这世道再难,也总得有人……守着心里的那点光亮。”
她终于缝完了最后一针,将线头打了个结,凑到嘴边,用牙齿轻轻咬断。然后,她将直裰举到灯前,仔细检视着。补丁打得极好,几乎看不出痕迹,布料也被抚得平整。
她小心翼翼地将直裰叠好,站起身,走到儿子的藤箱边,郑重地将它放在最上面。仿佛放置的不是一件旧衣,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寄托。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袭来。夜更深了,远处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声。
她吹熄了油灯,堂屋瞬间陷入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一点点微光。林母没有立刻回房,她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听着里间丈夫不均匀的呼吸声,望着窗外那轮朦胧的月亮。
明天,儿子就要踏上远途了。
这一夜,林家老宅的灯火熄了,但那份如线般绵长、如针般细密的慈母情怀,却在这寒夜里,无声地蔓延,缠绕成游子身后,一道看不见却坚韧无比的生命线。它无法抵御官场的腥风血雨,却或许能在最寒冷的时刻,给予一丝源自生命本初的暖意。
而这件打满补丁的旧直裰,也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成为刺痛林闻轩良知的一根尖针,提醒着他,来路何处,初心何方。只是此刻,它静静地躺在行囊之中,如同一个沉默的伏笔,等待着命运的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