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星夜授印
——“印不在手,在众心;星不落天,落人间。”
(一)雪止星垂
十一月初三,夜。
北境连宵大雪,终于在傍晚停了。云幕被风撕开一道缝隙,银河如裂锦,繁星像被谁随手撒落的碎银,闪着冷冽而锋利的光。
青阳宗外门,松涛院。
丹炉已冷,灰火却悬在许青指尖,凝成一枚极细的星芒,映得他半边脸像覆了层寒铁。 案上,横置一只黑金木匣。匣面以阴文刻着“青阳”二字,笔力如剑,正是宗主亲押。里头盛着的,却不是丹,而是印——外门魁首印。
今日申时,长老议会传谕:“李长青,丹、剑双试皆列第一,准授外门魁首,夜于观星台行印,昭告内外。” 消息一出,外门哗然。千百年来,魁首授印皆在白日祖师大殿,焚香三炷,万弟子齐拜;今次却改在夜半星台,且仅允三百弟子观礼,规模之小,近古未有。 “白日属阳,星夜属阴;阳礼给活人,阴礼……是给死人看的。”丹坊里,有老丹师如此低声。
(二)观星台下
亥时三刻。观星台位于青阳宗后山,孤峰拔起百丈,台基以整块玄星岩凿成,四面悬雪,风过时发出呜咽,似万鬼齐哭。 三百弟子列阵,俱着黑袍,以帽覆面,只露眼睛。无人言语,只剩铁甲与冰面碰撞的轻响。 台中央,摆着一方石案。案上置三物:一印、一剑、一丹。 印——外门魁首印,三寸见方,上踞青火狮,材质似铜非铜,夜色里泛着幽蓝。剑——“断霞”残片,正是许青自剑冢所得,如今被宗主亲自赐还,剑气内敛,仍不时发出低微嗡鸣。丹——三阶“破障”,丹纹如星,乃许青前日亲手炼成,丹劫雷云尚未散尽,便被收入冰髓匣,留作今夕祭星。 宗主谢无涯未至,只传下一句话:“授印不在人,在星;星若认可,印自落掌。”
(三)星问三声
子时整。李长青赤足登台,黑袍猎猎,步步生灰火。 第一步,火落足印,雪化三寸;第二步,火凝星纹,风停刹那;第三步,火升三尺,夜空十二颗流星同时亮起,排成一只昂首狮影。 弟子间有人压抑惊呼——“星垂狮象,魁首异象!” 许青却抬手,对着虚空,一揖到地。“李长青,有三问,请星答。” “第一问:外门魁首,是护道之印,还是杀伐之印?”星台无声,只有铁券在他怀中微微发烫,似在提醒他北境尚未兑现的死劫。 “第二问:我若接印,可否替三百外门、三万杂役、三十万北境流民,求一条活路?”雪片被风卷起,凝成一条银白长龙,在台顶盘旋三圈,轰然炸散。
“第三问——”
李长青抬首,眸中灰火倒映满天星斗,“若有一日,青阳弃我、大楚弃我、天地弃我,此印可还?”
话音落,夜空骤暗。
所有星光同时熄灭,仿佛苍穹合上了眼帘。
死寂,持续三息。
第四息,一点微芒自天穹最深处亮起,笔直坠下,越来越快,拖出长达数十里的银焰,像一柄天剑,直插星台。
轰——
星芒坠案,化作一束刺目银光,将魁首印、断霞残片、破障丹同时吞没。
灰火逆卷而上,与银光缠斗,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李长青立于光焰中心,袖袍瞬间成灰,肌肤龟裂,血线如蛛网,却半步未退。
第七息,银光骤敛。
魁首印不知何时已悬于他右手上方,狮首垂落,像低头,也像认主。
断霞残片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他丹田,与旧剑胚合二为一,发出清越长鸣。
破障丹则“咔嚓”一声裂成七瓣,化作七枚星点,烙印在他胸口,形成一只微缩狮纹。
(四)宗主的一剑
星光重凝,谢无涯终于现身。
他自虚空一步踏出,指尖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玉简。
“印已授,星已诺,接下来,是宗门规矩。”
玉简抛起,化作一柄琉璃小剑,剑尖直指许青眉心。
“魁首,需接宗主一剑,不死,方算真正承印。”
声音平淡,却压过风雪。
李长青抬眼,灰火在瞳孔深处凝成一枚细小星纹。
“请宗主赐剑。”
谢无涯并指如剑,轻轻划下。
没有滔天剑气,也无惊雷骇电,只有一缕月白微光,像雪夜窗棂上结的一条冰线,缓缓垂落。
李长青却浑身毛孔炸开,生死危机如潮水扑面。
他本能想退,却想起北境长城那名胸口插箭的女皇,想起寒谷铁券上尚未亮起的第十一道血纹。
于是,他撤去所有灰火,撤去罡气,撤去抵抗,仅以肉身,迎那一剑。
冰线及额,血珠刚现,便凝成一粒朱红冰晶。
紧接着,第二粒、第三粒……七粒冰晶排成北斗之形,恰好与胸口狮纹七星对应。
谢无涯收指,风雪再起。
“为何不挡?”
“挡了,印碎;不挡,印活。”
宗主凝视他良久,忽而轻笑,笑声里带着几分寂寥。
“从今日起,外门三千弟子,任你调遣;丹坊、剑庐、藏经阁,随你出入。但——”
“你之命,已非你一人之命;你之印,已非青阳之印。好自为之。”
(五)百姓跪街
授印结束,星台散场。
李长青未回松涛院,而是循山道,独自下山。
子时末,青阳坊市。
夜雪初停,街面铺着一层薄冰,像给尘世镀了层冷银。
他裹着旧黑袍,魁首印悬在腰侧,被灰火遮去光芒,看上去只是只普通铜印。
刚转入正街,忽闻“咚”一声闷响。
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跪在了他面前。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卖糖葫芦的小贩、替人写信的落第秀才、断了腿的退役军卒、抱着婴孩的妇人……
他们不知从何得知消息,也不知在雪里等了多久,此刻一个接一个跪下,沉默地跪在冰面上,额头触地,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没有呼喊,没有哀求,只有风雪掠过破旧衣角的猎猎作响。
李长青停步,目光扫过一张张被冻到青紫的脸,扫过他们怀里攥着的、包着草药的脏布,扫过他们眼角尚未风干的泪痕。
他想起白日里宗主那句“你之命,已非你一人之命”。
于是,他抬手,摘下腰间魁首印,蹲下身,将印轻轻放在老者面前。
“此印,暂借你们一夜。”
“明日卯时,丹坊门口,我要看到一万张欠条——你们欠青阳宗、欠朝廷、欠这个世道多少灵石、多少血债,全写上去。”
“我李长青,以魁首之名,一张一张,替你们讨。”
说罢,他起身,赤足踏雪,继续向城北走去。
身后,黑压压的百姓仍旧跪着,却不再沉默,低低的啜泣声汇成一条暗河,在雪夜里悄悄流淌。
(六)星印初鸣
城北,断桥。
这里曾是兽潮先声里,他独守之处;如今桥身半塌,霜雪覆梁,像一条被岁月折断的脊骨。
李长青立在桥心,解衣,露出胸口七星狮纹。
他并指,以灰火为刃,划开掌心,鲜血滴落,在冰面绽成七瓣梅花。
“以吾之血,醒尔之印;以众之愿,铸尔之魄。”
魁首印自远处飞来,不知何时已吸尽一万张欠条的怨念,印底狮首睁开双眼,发出一声低沉咆哮。
轰!
桥下冰河炸裂,水柱冲天而起,在星光里凝成一条由水珠与冰晶构成的长龙,龙首托印,龙尾扫雪,绕桥三圈,化作漫天流萤。
李长青抬手,握住印。
灰火与星光同时涌入经脉,丹田内断霞剑胚发出一声清越到近乎悲怆的长鸣。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
所谓“星夜授印”,授的不是荣耀,而是一颗颗凡尘之心;
所谓“魁首”,也不是一人之下,而是万人之上——
立于万人之前,替他们挡刀,替他们问天,替他们活。
雪又开始飘落。
少年立于断桥,举印过顶,对着漆黑天穹,轻轻一晃。
星光落在印上,落在脸上,落在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
血与雪交融,像给这个世界,盖了一枚小小的、却再无法反悔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