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春阳裹着新翻泥土的腥甜,哑女弯腰时,额角碎发被暖风吹得轻颤。
她指尖刚要触到湿润的土,身侧突然炸开孩童的尖叫:阿姨!
地...地在跳!
正撒麦种的村妇手一抖,竹篓里的种子哗啦啦滚了半垄;扛着犁耙的汉子直起腰,鞋跟在田埂上碾出个浅坑;连蹲在田边啃野桃的小娃都忘了嚼,桃汁顺着下巴滴在青布短衫上。
哑女膝盖压着的泥土忽然轻轻一震,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底下托了托。
她没急着起身,反而俯得更低,掌心贴住田垄——那震动顺着掌纹往上爬,一下,两下,像极了去年冬天她在老药师药庐里摸到的,新生小羊羔的心跳。
都过来。老药师不知何时站在田埂边,灰布衫下摆沾着几点药渍。
他弯腰时,腰间铜铃地轻响,那是他捣药时总系着的,说是能让药材听见人间烟火气。
村人们挤过来,有胆大的直接趴到地上,耳朵贴紧泥土。真跳!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跟我阿爹挑水时,扁担颤的节奏似的!
老药师闭了闭眼,喉结动了动。
他年轻时跟着师父巡山,曾在震前听过地脉紊乱的狂躁震颤,可此刻这脉动——稳得像屋檐下漏雨的瓦当,一下接一下,不急不缓。不是灾兆。他睁开眼时,眼角细纹里浮着笑,是地醒了。
哑女直起腰,指腹蹭过掌心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痕。
那是十年前她还是哑女时,为了给难产的妇人采药,在悬崖边被石片划的。
如今那道疤早没了,可此刻指尖却突然泛起温意,像有谁隔着岁月,轻轻回握了她的手。
她望着远处山尖的云,嘴角慢慢翘起来。
蹲下身,捏起一把麦种,指腹在种粒上摩挲两下,然后用力按进仍在轻颤的泥土里:种吧,这一季,不用等雨。
话音刚落,头顶聚了半日的云忽然散了。
不是被风吹开的,是像被谁轻轻拢了拢,便顺着山梁飘走了。
阳光直端端落下来,晒得田埂上的蒲公英蓬蓬松松,有绒毛打着旋儿往天上飞,落在哑女发间。
她知道的,这是殷璃曾留在天地间的节律。
从前人们总仰着头喊,那节律便成了捆着她的绳;如今没人再抬头,那绳便松了,成了大地自己的呼吸。
北境的渠水正顺着新修的石渠淌得欢。
青年主持挽着青布僧袍,蹲在渠边用竹片疏导淤泥。
他身后跟着的小弟子突然了一声,手指死死抠住他的衣袖:师父!
水里有人影!
青年顺着他指尖望去,渠水在青石板上漫开,真有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像被揉皱的纸人,眉眼都浸在水纹里。
小弟子吓得要往后退,他却抬手按住对方肩膀:影是光与石的偶然。
说罢他掬起一捧水,仰头饮下。
甘冽顺着喉咙滑进胃里,他忽然想起那年在药庐,殷璃递给他一碗竹根水,说:水无记忆,只载节气。那时他总觉得她的话像云里的月亮,现在才懂——春有春水,秋有秋水,该来的从不用求。
当夜他在禅房歇下,迷迷糊糊间竟见殷璃立在渠尾。
她还是那身素衣,广袖垂落,可这次他没急着跪,也没开口问该怎么做。
她唇没动,声音却像山风似的钻进他耳朵:你引的不是水,是命。
他想应一声知道了,却在睁眼时发现天已大亮。
枕畔那只用来接春露的陶罐还在,罐里的水微微荡漾,却映不出半个人影。
乱葬岗的纸鸢飞得比往年都高。
焚典后人的儿子攥着线轴,掌心沁出薄汗。
忽然线轴一轻,他抬头——纸鸢的线没断,是自己松了。
断了?蹲在他脚边的父亲正往火盆里添纸,纸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飘。
没断。少年盯着越飞越高的纸鸢,它自己松的。
纸鸢在云端盘旋两圈,划出道熟悉的弧线——像极了他小时候,跟着殷璃学回脉引时,银针在穴位间走的轨迹。
可这次没有银针,没有口诀,只有风裹着纸鸢,往云深处去了。
父亲拍了拍他沾着纸灰的背。
两人仰头望着纸鸢散入云层,谁都没说话。
直到少年感觉手背一凉,有晨露落上来——那是地底渗出的,曾被识痛阵困了百年的残息,此刻正顺着草根,坠进刚冒头的新芽里。
你听。父亲忽然说。
少年侧耳。
风从山那边来,带着松针香、麦芒味、溪水声,没有谁在喊,没有谁在等。
风现在,走自己的路了。
极北的山林里,老巫医蹲在松树下,枯枝在他脚边堆了小半人高。
他望着树顶那个晃来晃去的小身影,白胡子被风掀得乱颤——那是村长家的小孙子,偏要学他阿爹爬树摘松塔。
小祖宗。老巫医嘟囔着,手往怀里摸了摸,那里还揣着他新配的接骨药。
可手刚碰到药瓶,就见小娃猛地一蹿,抓住松塔往下跳。
足踝在落地时扭了一下,小娃叫了声,却没哭,反而拍着腿笑:阿公你看!
我自己爬下来的!
老巫医手指在药瓶上顿了顿,慢慢抽回手。
他望着小娃一瘸一拐往家跑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挖药时,山涧边那株被石头压了十年的野菊,竟自己挣开石缝,开出了花。
极北的山风裹着松脂香打旋儿,老巫医蹲在松树下,枯枝在脚边堆成小丘。
他仰头望着树顶那个猴儿似的小身影——村长家的小孙子狗蛋正扒着松枝晃悠,短褂子被风灌得鼓鼓的。
小祖宗!老巫医喉咙里滚出半句嘟囔,手已经摸向怀里的药瓶。
那是他新配的续骨散,用了三年才寻齐的野山参和雪蚕茧,本是留着应付突发状况的。
可指尖刚触到瓷瓶,就见狗蛋突然踮起脚,伸手去够最高处的松塔。
松枝地轻响,惊得老巫医膝盖一弯,差点栽进枯枝堆里。
慢着!他脱口喊出声,尾音却被山风卷走了。
狗蛋没听见,攥住松塔的手一用力,整个人便悬空坠了下来。
老巫医瞳孔骤缩,药瓶地磕在树干上,掌心迅速结出咒印——那是他跟殷璃学的扶元咒,能在跌伤瞬间稳住筋骨。
可咒语刚到舌尖,就见狗蛋在空中翻了个身,小短腿儿一蜷,像只笨拙的松鼠似的砸向地面。
哎哟!足踝扭的声响比哭声先冒出来。
老巫医踉跄着扑过去,却在离狗蛋三步远的地方顿住——那小娃正坐在地上揉脚踝,疼得龇牙咧嘴,却没掉眼泪。
更奇的是,他突然冲老巫医摆了摆手,指腹蹭了蹭身边的松树皮:阿公别念咒!
松树说,疼一下就好。
老巫医的咒印散在风里。
他蹲下身,粗糙的指节碰了碰狗蛋发红的脚踝。
没有肿胀,没有错位,连灼热感都淡得像春雪。
三息后,狗蛋地一声蹦起来,小短腿儿颠了两下,倒真不瘸了。
他抓起松塔就往山下跑,跑出去十步又回头喊:阿公!
我明日还要来摘!
老巫医望着他蹦跳的背影,喉结动了动。
转身时,目光扫过松树皮上的裂纹——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竟像极了人体十二正经的走行图。
他伸手抚过一道深纹,指尖忽觉微凉,再无半分从前殷璃注入的灵流暖意。
风穿过松针,带起几片黄叶,他忽然笑了:原来你不是靠她活,是学会了和痛共处啊。
树影摇晃间,他恍惚看见一袭素衣倚在树干上,广袖垂落如瀑。
可等他揉了揉眼,只有山风卷着松针掠过,扫过他脚边那枚裂成两半的药瓶——里面的续骨散正随着风,慢慢渗进泥土里。
夏夜的溪畔飘着野蔷薇香,老药师蹲在青石板上,看那个曾被他教着听脉的孩童阿竹,正哄着两个小娃躺在草坡上。
阿竹今年八岁,眉梢还带着奶气,说话却有模有样:闭眼,用耳朵当银针。
风里有她吗?最小的女娃攥着阿竹的衣角,声音软得像新摘的槐花。
阿竹闭着眼摇头,睫毛在月光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风里有我们。
你听——他指了指溪水,是三阿婆在捣衣;你闻——又指了指山坳,是李大叔家的夜饭香;你摸——拉过女娃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是我跳得快了,因为怕你们摔着。
老药师的手指在溪水里轻轻搅动。
水面忽然泛起涟漪,倒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素衣广袖,眉眼清浅,正是殷璃。
他屏住呼吸,连溪虫的鸣唱都听得真切。
那影子没有说话,却像春风化雨般漫进他心里:你们活成日常,才是我真正的归处。
三息后,溪水突然打了个旋儿,影子散作满溪碎银。
老药师望着水面,嘴角慢慢翘起来。
他摸出腰间的铜铃晃了晃,清脆的声响惊飞了两只萤火虫——那是他特意留的,从前总怕殷璃听不见人间烟火,现在才懂,她早把烟火种进了每个人的骨血里。
秋深的药阵旧址覆着层薄霜,老药师蹲在一块刻着年轮纹的石头旁,正要用竹片拨弄一株新长的无名草。
忽然手腕一沉,哑女的手按了上来。
她的掌心还沾着晨露,却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絮。
此非药,是脉。哑女的声音还有些生涩,是这两年才慢慢学会的。
老药师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那草的叶脉泛着淡青,没有灵光照耀,却像活着的经脉般微微起伏。
草尖随风轻摆,一下,两下,第三下时——
南境最西边的枯井冒出清泉,水花溅湿了蹲在井边洗衣的阿婆的裤脚;北境张猎户家的小儿子正发高热,额头突然渗出细汗,烧得通红的脸蛋慢慢褪成粉白;乱葬岗那株被雷劈了三次的老槐,枝桠间竟冒出两簇鹅黄的新芽,在风里颤巍巍的。
老药师心口一松。
他摸出颈间的唤璃玉——那原本是块温玉,十年前就碎成了粉,此刻竟从草根里渗出一缕青丝,细得像蛛丝,却亮得像月光。
青丝打着旋儿飘起来,老药师伸手去接,它却从指缝间滑走了,往南境方向飘去。
你不是走了,他望着青丝消失的方向,声音轻得像叹息,是终于敢,不靠任何痕迹活着。
风更大了,无名草跟着晃得更欢。
老药师和哑女并肩坐着,看草叶在霜里舒展,看青丝飘过山梁,看南飞的雁群掠过天际。
谁都没说话,直到那缕青丝绕过南境最老的青瓦屋檐,轻轻缠上一片干叶——那叶本是枯的,此刻却随着风,随着天地的呼吸,微微起伏起来。
南境的晒谷场已经支起了竹匾。
农妇们把去年的陈谷摊开,新收的药草在竹匾边堆成小山。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追着蝴蝶跑,一脚踢翻了筐边的断经草旁系——那草叶碎在地上,却没人注意到,有几点草汁渗进了泥土里,正随着地脉的呼吸,往晒谷场深处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