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第一声炸响时,那金色的痕迹已如蛛网般爬满了阿木的手背。
它们并非烙印,也非图腾,而像是一种生命从皮肤之下硬生生挤出来的脉络,带着一种灼热的刺痛感。
这是阿木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痛”。
不是被石头砸到的钝痛,不是被尖刺划破的锐痛,而是一种从骨髓深处、从血脉源头烧起来的滚烫。
他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炭火烫到,可那金色纹路却如活物般,顺着他的手腕蜿蜒而上,所过之处,肌肤下的死寂被彻底点燃。
他那从未有过波澜的身体,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看!就是他!”村口有人尖叫起来,“雷公发怒了,就是因为这个不祥之人!”
“他身上有妖气!那金光就是证明!”
村民们积压了十余年的恐惧,在这一声春雷中彻底爆发。
在他们眼中,阿木这个从不生病、从不流汗、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到仿佛不存在的少年,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平日里,他们只是躲避,如今,天降异象,他们觉得是上天降下的警示。
“把他赶出南境村!”
“烧死他!烧死这个怪物!”
愤怒的声浪汇聚成利刃,直刺阿木。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想像往常一样挺起胸膛,用自己健硕如牛的身体证明自己的“正常”。
可今天,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股从体内升起的灼痛,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气短”,什么叫“心慌”。
他不再是那个坚不可摧的“铁人”了。
人群涌了上来,锄头和棍棒在昏暗的天色下泛着寒光。
阿木踉跄后退,第一次感受到了名为“恐惧”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他四肢发软,比任何劳作都更让他疲惫。
就在这时,一道瘦弱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
是哑女。
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小小的个子在愤怒的村民面前,就像一棵随时会被风暴折断的野草。
但她的眼神,却像两颗钉子,死死地钉住了最前方的几个村民。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同样瘦弱的手,指向村外那片无人敢靠近的乱葬岗。
然后,她回头,一把抓住了阿木的手腕。
她的手心冰凉,但那股凉意却未能压下阿木体内的灼热,反而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他体内那座沉睡的火山。
阿木被她拽着,身不由己地朝着乱葬岗走去。
村民们被哑女眼中那股不容置疑的决绝震慑,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阻拦,只是远远地缀着,嘴里咒骂着,仿佛在看一场早已注定的审判。
乱葬岗阴气森森,连风都比村里冷上三分。
这里埋葬的,多是客死异乡的旅人、或是犯了村规被处死的罪人。
最中央有一小块空地,寸草不生,泥土呈暗红色,像是被什么永远无法洗净的血浸透了。
村中老人都说,那里曾埋着一个罪人,那人的罪孽太大,连带着他临死前未说完的话,都化作了诅咒,让这片土地永世不得安宁。
因此,那块地被称为“话未完”之地。
哑女停在了这里。
她松开阿木,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圈,然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她的意思很明显——把手放上去。
阿木犹豫了。
他脚下的土地,仿佛蛰伏着一头洪荒巨兽,让他本能地想要逃离。
他掌心的“空”字,此刻正被那些新生的金色纹路冲击得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碎。
见他不动,哑女她再次抓住他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按向了那片暗红色的土地!
“轰——!”
在阿木掌心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一声巨响并非从天空传来,而是从地心深处,沿着他的手臂,野蛮地、不讲道理地灌入他的身体!
那不是声音,而是搏动!
是积压了千百年的愤怒、不甘、悲鸣和绝望汇成的怒涛!
地脉的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他那从未有过起伏的心口,猛地一紧!
“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阿木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那不是痛,远比痛更可怕。
那是一种“填充”。
他那空洞了十六年的身体,在此刻被强行灌入了某种沉重、粘稠、滚烫的东西。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被这股力量撕扯、重塑。
他踉跄后退,想要把手抽回来,却发现掌心像是被大地吸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他低头看去,骇然发现,他掌心的那个“空”字,正在寸寸碎裂!
咔嚓……咔嚓……
如同冰面破裂,如同蛋壳分离。
黑色的“空”字碎片不断剥落,露出了其下真正的东西。
那不是血肉,而是一笔一划、仿佛由天地亲自刻下的律法!
一笔,横压四海。
二笔,竖判阴阳。
总计十二笔,笔画古拙,苍茫,带着一种裁决万物的终极意味。
它们组合在一起,并非一个字,而是一道符,一道律!
十二划终律!
在这终律彻底显现的刹那,阿木脑中一片空白。
他过去十六年的人生,那些自以为是的“强大”,那些“我健康,何罪之有”的质问,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不堪一击的笑话。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原来……我不是强,是空。”
因为空,所以不知痛。
因为空,所以不纳万物。
他就像一个密封的、完美的琉璃瓶,看起来坚不可摧,实则内里空无一物,与整个世界都是隔绝的。
而现在,瓶子碎了。
世界的悲欢,大地的脉搏,别人的痛苦,第一次,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他猛地抽回手,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呼吸是如此费力的一件事。
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第一次知道,原来身体还会用这种方式表达恐惧和虚弱。
远处的村民们看呆了。
他们看不懂那掌心的变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怪物”的气息,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死气沉沉的木偶,而是变成了一个……人。
一个会痛苦、会恐惧、会喘息的,活生生的人。
哑女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那股紧绷的焦急终于散去,化作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惜。
老药师不知何时也走到了近处,他没有看阿木,而是看着那片“话未完”之地,良久,才发出一声长叹,那声音像是说给阿木听,又像是说给这天地万物听:
“最难治的病,是以为自己不需要治。”
夏日初至,风吹过田野,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村里的孩子们在墙角嬉笑打闹。
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幼女,学着大孩子的样子,蹲在墙角撒了一泡尿,然后好奇地低头看着自己白嫩的小手。
她的掌心,有着天然的、浅浅的纹路。
她似乎觉得那纹路碍事,用另一只手胡乱地涂抹着,仿佛想把它擦掉,然后咯咯笑着跑开,加入了追逐蝴蝶的游戏。
无人注意到,那滴温热的尿液渗入干燥的泥土之中,悄无声息地,与那苏醒后变得无比敏感的地脉,轻轻地撞了一下。
那声音极轻,轻得只有风才能听见。
如初生的心跳,如终结的叹息,如一句早已无需说出,却又始终横亘于天地间的话语。
你们忘了疼的时候,我还在疼。
阿木蜷缩在不远处的田埂上,那双刚刚学会“看”见世界的眼睛,此刻却茫然地望着天空。
自那日掌心裂出十二划终律后,他已整夜整夜无法入眠。
身体里那从未有过的“满”,让他无所适从,那如影随形的“痛”,更让他坐立难安。
他像一个溺水之人,在真实的世界里,找不到一根可以抓住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