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田埂还沾着晨露,小棠的麻鞋尖刚蹭过湿润的泥土,脚腕便被什么轻轻扯住。
她低头,见一株断经草的叶片正卷着她的裤脚,草尖蔫蔫搭在腐黑的根须上——那根须裹着层暗褐色黏液,像被虫蛀烂的棉絮。
她蹲下身时,膝盖压得田泥发出的轻响。
指尖刚要触到草根,胸口突然一抽,像是有人用细针挑动她的肋骨。
这痛感不来自她,倒像从地底钻出来的——她屏息,听见那疼痛在跳,一下,两下,比她的心跳慢半拍。
阿棠?
老药师的竹杖掉在地上。
他佝偻着背凑过来,枯枝般的手指悬在草根上方不敢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小棠抬头,见他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这个治了四十年病的老药匠,此刻竟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他摸出怀里的旧皮本,蘸着口水翻到最新一页,鹅毛笔尖抖得写不成字:不是人救药...是药...墨迹晕开,他突然重重拍了下大腿,是药认得出人心!
小棠歪头看他。
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远处牛铃又响了,这次她听清了——铜铃震颤的间隙里,藏着根腐用露蜂房,配三滴朝颜露的轻语。
北境无墙庐的竹帘被风卷起半幅,露出庭院里那片齐腰高的断经草。
守庐弟子阿竹正蹲在草前,用竹片给每株草量脉——不是搭手腕,是把耳朵贴在草茎上,听草汁流动的声音。
荒唐!
粗哑的呵斥惊得草叶乱颤。
阿竹抬头,见个穿酱色直裰的老者立在门口,腰间挂着褪色的字牌,正是近日在医盟放话要扫尽旁门左道的宿医周明远。
他今日没带书童,直接撕开左袖,露出整条胳膊——从手腕到肩头,青黑毒斑像爬满的蜈蚣,脉门处的血管细得几乎摸不到跳动。
我倒要看看,你们说的心律疗病是真能起死回生,还是装神弄鬼。周明远甩着胳膊逼近,治得好,我周某人跪在这里磕三个响头;治不好——
阿竹没接话,只是转身走向断经草。
他知道周明远的毒:三十年前为试九虫散的解法,这老东西硬吞了七钱斑蝥粉,毒核早沉到骨缝里。
医盟说他不守典律,烧了他的《百毒解》,却没人敢治他的伤。
过来。阿竹站在最大的那株断经草前,朝周明远抬了抬手。
周明远梗着脖子凑过去,掌心刚贴上草叶,草尖突然剧烈震颤。
阿竹退后两步,见草叶上凝出的露珠没往下落,反而逆着风地钻进周明远的鼻孔。
老宿医猛咳起来,弯着腰往地上吐——三块黑黢黢的石头掉在青石板上,每块都裹着层暗黄黏液。
这...这是...周明远的手直抖,突然抓住阿竹的手腕,我青年时写过个方子,用露蜂房配朝颜露解斑蝥毒,可医盟说无典可依,烧了我的抄本...他突然跪在断经草前,额头抵着泥土,原来被烧掉的,才是对的。
草叶轻轻扫过他的后颈,阿竹看见他掌心浮起十二道淡金纹路——正是那被焚药方的笔锋。
乱葬岗的月亮总是特别低,像块被磨旧的银饼。
吞灰者阿木又在守坛了,他掌心的字心纹在月光下泛着淡光。
坛里埋的是三十年前被烧死的医修们的药灰,他本是监刑官,后来夜夜梦见焦黑的药渣在火里喊我想救人,便辞了官来守坛。
后半夜的风突然变了方向,带着铁锈味。
阿木没回头也知道——有人来了。
三个人影从乱葬岗西边摸过来,铁镐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为首的高个压低声音:听说这坛里埋着能解百毒的药方,挖出来卖够我们活三辈子。
阿木站起身,掌心按在坛边的泥土上。
他能感觉到地脉在震颤,像无数颗心脏在地下跳动。你们挖的不是灰,是心跳。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每粒药灰里,都住着想救人的魂。
高个的铁镐刚触到坛土,三株断经草突然破土而出,草茎缠住了他的手腕。
更奇的是,草叶的搏动竟和他的呼吸同频——呼,草叶展;吸,草叶合。
高个的动作慢下来,镐头落地。
他捂着心口跪下去,掌心浮起半幅药方,墨痕还带着毛边:这是...我爹临终前说的续命十三针,他说要传给能救人的...他突然哭起来,我爹也想当大夫的,是我嫌治病挣得少...
另外两人的铁镐也掉了。
他们蹲在地上,用手把翻起的土重新盖回坛上。
末了,矮个摸出块木牌,用刀刻了几个歪扭的字:此处埋的,不是罪,是未说完的话。
晨雾漫过乱葬岗时,阿木看见掌心的字纹路更亮了。
他不知道的是,极北雪原的猎人家里,小铁正蹲在火塘边给生病的雪兔喂药。
那雪兔的爪子搭在他手背上,他突然觉得掌心发烫——不是纹路,是有什么更暖的东西,顺着血脉往心脏里钻。
阿爹!小铁扭头喊,雪兔的心跳,和我一样快!
猎人正往木牌上涂新漆——这次他没刻名字,只画了株断经草。
他望着小铁泛红的耳尖,突然听见风里传来轻语:医道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是每颗想救人的心,在替彼此活着。极北雪原的木屋里,小铁正蹲在火塘边给雪兔理毛。
他掌心的字纹路早没了,可刚替猎户阿伯揉完冻伤的脚踝,阿伯掌心里竟浮起淡金脉络——是《雪参温脉方》的笔锋,墨痕还带着新融雪水的湿润。
胡扯!门帘被粗麻绳拽开,老巫医的鹿皮靴碾着冰碴子进来,腰间蛇篓作响。
他七十岁的脸皱成冻硬的桦树皮,手里举着块发黑的木牌,三十年前那女人被烧时,我亲眼见她的药方化成灰。
你们说药活了?哐当把蛇篓摔在案上,青鳞蛇地昂起头,信子扫过小铁冻红的鼻尖,有本事用手碰它,要是蛇不咬你,我把巫医铜铃砸了!
小铁没躲。
他望着蛇的竖瞳,忽然想起昨日替母鹿接产时,鹿眼也是这样湿漉漉的。
胸口突然一热,像揣了块刚从火塘里扒出来的炭。
蛇首微微发颤,原本绷紧的鳞片软下来,竖瞳慢慢缩成细线——竟像是见着了同类。
阿铁?猎人刚掀帘进来,就见儿子蹲下身,掌心轻轻贴在结霜的泥地上。
青鳞蛇滑下案台,七寸稳稳压在小铁手背上,蛇信子不再吞吐,反而一下下蹭他手腕。
三息后,蛇嘴张开,一滴金亮的露水滴在冰面上,地凝成米粒大的药丸,泛着蜜蜡似的光。
老巫医跪下去时,膝盖撞碎了片冰碴。
他颤抖着捡起药丸,凑到鼻尖闻——是松针抽芽时的清苦,混着点野蜂蜜的甜。通灵解...这是《万毒经》里说的主药,专治心窍闭塞。他的铜铃在腰间乱响,当年那女人被指惑乱草木,原来不是她惑,是...是草木自己要听她的。
春深时,断经草终于开花了。
南境山脚下,扎着羊角辫的小桃追着半空中的光点跑,布裙沾了草籽也不管。
那些露珠般的光点悬在花心里,既不落地也不飘散,像撒了把星星在草叶间。
她跳起来够到一滴,含在嘴里——比阿娘熬的桂花糖还甜。
当夜,小桃的梦呓混着雨声传出来:别怕黑,我替你亮着。
隔壁盲童阿柱的炕头,老药师的手指搭在他腕上。
老人的白胡子抖得厉害——阿柱的脉搏竟和断经草花心里的光点同频,一下,一下,比他自己的心跳还稳当。
天刚蒙蒙亮,阿柱突然掀开被子,指尖颤巍巍指向窗棂:阿公...有光。他看不见颜色,却能顺着那律动,摸到晨光漫进来的方向。
老药师摸着断经草的花瓣,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被押去刑场的身影。
那时她捧着药箱说:医道不该是刻在竹简上的名字。如今他望着阿柱发亮的眼,终于懂了——原来药真的会自己挑人。
夏初的旱情来得急。
南境的溪床裂成龟甲纹,村头老井见底那天,十几个壮劳力扛着铁锹去后山掘新井。
挖到三丈深时,铁锹突然地撞在硬东西上。
二牛擦着汗喊:底下有响动!
老药师趴到井壁上,耳朵刚贴上土,浑身的血都凉了——那的搏动,和他当年偷抄殷璃写方时记下的呼吸节奏分毫不差。
众人疯了似的挖,石匣露出来时,阳光正照在匣盖上——竟是用焦黑的药灰压实的,每粒灰里都凝着细不可见的光。
石匣打开,里面只有一团露。
那露像颗小太阳,在掌心噗通噗通跳着,和井外断经草的脉动一个节拍。
哑女阿秀挤到最前面,她三十年没说过话,此刻掌心却烫得厉害。
她鬼使神差地捏起露滴,轻轻分成三瓣:
第一滴弹进枯井,井底地涌出清泉,溅起的水珠里飘着淡淡药香;
第二滴落进田土,断经草的根须地窜出半人高,枯黄的稻苗跟着挺直了腰杆;
第三滴含进嘴里,阿秀的喉咙动了动——三十年没发出过的声音,像片被风吹开的叶子,轻轻飘出来:
所有人都静了。
阿秀望着自己的掌心,又抬头望天空、望土地、望每个人的眼睛。
她用手比着心跳的节奏,三个字无声却清晰:它...活...了。
风掠过原野,断经草的叶片泛起微光。
那光顺着叶脉流转,像血脉,像低语,像一句在岁月里等了太久的话——
我不再是药引,
你们才是。
后来阿秀再没说过话。
她坐在村口老槐树下,呼吸时轻时重,像在哼一支只有药能听懂的曲子。
有天傍晚,放牛娃阿福跑来说:阿秀姐的呼吸声,和井里的泉水一个节奏!
没人知道,当夜风大起时,阿秀的衣角被吹得翻卷,露出她藏在怀里的小布包——里面是半粒焦黑的药灰,和三十年前刑场飘来的那片,纹路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