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柱子烧得嘴唇都起了泡,王婶用湿毛巾擦他额头,手背上还沾着他刚才挣扎时挠出的血道子。
药铺的孙大夫把三本书都翻烂了,最后直起腰时脊椎咔嗒响:这热来得邪性,像火在骨头缝里烧,我当四十年大夫,头回见。
王婶盯着炕头那株蔫了的断经草——三日前草叶还盖过小柱子嘴唇,他烧退得那样快,怎么突然又...她手指无意识抠着炕席,指甲缝里还嵌着那日埋医监外袍角时沾的土。
突然,她想起焦土上那个穿月白裙的女子,想起她在土里写血字的模样。
婶子,要不...试试那药土?隔壁李阿公探进半张脸,他孙子前儿也闹怪病,后来他把孙子的手按在自家长断经草的地方,竟摸出个刻着纹路的石头,我家那草底下的土,摸着发烫,像有活物在里头爬。
王婶的手在抖。
她抱起小柱子,他滚烫的身子贴得她心口发疼。
院角那片焦土早被她翻了八遍,可当她跪下去,用拇指掰开小柱子紧攥的拳头,将那汗津津的掌心按进地缝时,泥土突然地震了一下。
裂纹里渗出暗红光,像地下埋着盏灯笼。
王婶瞳孔骤缩——那些光在泥土上爬,竟爬出幅图!
线条歪歪扭扭,却让她想起当年殷大夫在晒药场上用树枝画的脉案图。
最奇的是图边还浮着小字,墨迹是小柱子额角滴下的汗,以咳为引,三咳一停,取痰如豆大,配鲜竹沥三钱...
孙大夫!王婶喊得破了音,快来看!
老大夫颤巍巍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用食指蹭了蹭图上的汗渍,突然浑身一震——这图的走笔,竟和小柱子此刻的咳喘节奏对上了!
刚才还急促的咳咳咳,这会儿真就变成咳咳——咳,第三声尾音拖得老长,像在给图上的线条打拍子。
取痰!孙大夫突然吼起来,抄起茶碗就凑到小柱子嘴边。
孩子被咳得蜷成虾,一口黏痰地吐进碗里,泛着青黄。
老大夫手忙脚乱翻药柜,鲜竹沥、蝉蜕、灯芯草,抓药的手比给县太爷看病时还抖。
当药汁熬好,他吹凉了喂下第一口时,小柱子的烧竟肉眼可见地退了——额头上的汗没了,睫毛颤了颤,喊出声。
王婶抱着孩子哭,眼泪砸在药土上。
她没看见,那幅九转退热图正随着药香消散,最后一笔恰好落在小柱子攥紧的手心里,像道淡红的胎记。
北境医监府的地牢里,陈执事正把脑袋往墙上撞。
他的舌头肿得像块铁,别说背《医典》,连字都吐不清。
三天前他还在笑那些被断经草缠了喉咙的同僚,如今自己舌根倒像被铁钉钉住,每回试图念诵医典条文,喉咙里就窜起火烧般的疼。
救...救...他对着铁窗喊,口水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
忽然,眼前浮起层白雾,那个穿月白裙的女子又出现了。
她站在地牢漏下的月光里,嘴唇动着,却没声音。
陈执事盯着她的口型——是。
他无意识摸出袖中刻字刀。
刀尖触到墙的瞬间,手自己动了。
横、竖、撇、捺,像有根线牵着他的手腕。
等他反应过来,整面墙都爬满了字:吐纳引毒法,晨起面向东,吸气入丹田,三息后...不!陈执事惊得刀当啷落地——这是他当年亲手烧毁的禁方!
可喉咙的疼实在熬不住。
他颤抖着按墙上的法子试,吸气时竟真有股腥热从舌根涌上来。
第三日清晨,他吐出口黑血,舌头突然轻了。
他摸着自己能活动的舌尖,对着铁窗喃喃:医...为何物?
同一时刻,千里外的正统医馆里,柳大夫正对着哑童直搓手。
这孩子哑了三年,他诊过三次脉,只说声门淤塞,开的方子却半分没用。
药碾子突然被碰倒。
哑童蹲在地上,抓着散落的朱砂、青黛,在青砖上拼出幅图。
柳大夫凑近看,头皮发麻——那是三焦通脉图,早被医监列为禁方,当年传此方的妇人还被他们杖毙了!
他刚要喝止,地面突然泛起金光。
哑童的眼泪滴在砖缝里,竟晕开另一幅图;他咳嗽时震落的痰,在地上凝成第三幅;连他昨夜说梦话的二字,都化作墨迹,在图边注了行小字:母血为引,子痛为方。
柳大夫后退两步,撞翻了药柜。
当归、黄芪撒了满地,他却盯着哑童发亮的眼睛——那不是病人的眼睛,倒像...倒像位小先生,正把压在心底的疼,一字一句说给世界听。
地脉深处,喻渊的残念轻轻一颤。
他望着南境药土上的淡红胎记,望着北境地牢里的禁方刻痕,望着医馆青砖上的血泪图卷,忽然笑了。
他的声音散在风里,混着草药香,混着孩童的咳,混着哑童的泪:以前是大夫看病...现在是病,教大夫怎么治。
他们垄断了书...却垄断不了痛。
而在更深处的地底,有块青石板突然裂开道缝。
缝里飘出缕黑气,裹着半句模糊的诅咒:静病阵...绝不能让这些...痛...九日后的晨雾还未散尽,王婶就着灶火掀开小柱子的被角。
孩子额头像块烧红的烙铁,汗珠子顺着鬓角滚进枕套,将靛蓝印花洇成模糊的团。
她抖着手去摸炕头的药罐——昨晚按孙大夫新开的方子里三碗水煎成的药汁,此刻还温着,可小柱子喝下去就吐,药汁混着酸水浸透了她的围裙。
婶子!孙大夫踹开院门时,药箱撞在门框上哐当响。
他鬓角沾着露水,手里攥着本翻到卷边的《千金方》,我半夜翻到伏热内陷的症候,说用青蒿配鳖甲......
话没说完,他就僵在炕前。
小柱子的指甲深深掐进王婶手背,整个人烧得直打摆子,喉咙里发出的不是咳嗽,倒像是某种含混的呜咽,尾音里竟带着点韵律——像极了三日前那幅九转退热图的咳声节奏。
孙大夫!王婶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老人皮肉里,他这动静......像在打拍子!
孙大夫的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俯下身,喉咙发紧——小柱子每声呜咽的间隔,竟和那日药土上的图纹走向分毫不差。
可这比上次快了三倍,像有团火在孩子经脉里横冲直撞,把原本的退热图烧成了乱麻。
取笔!孙大夫突然吼,拿我药箱里的朱砂笔!他颤抖着蘸了墨,顺着小柱子呜咽的节奏在炕桌上画——第一笔刚落下,墨迹突然泛起淡红,像被血浸了;第二笔时,纸页发出细碎的声,竟自行卷起半角,朝着小柱子滚烫的掌心贴去。
这是......王婶瞪大眼睛,看着纸页在孩子手心里烧成灰烬,却在掌纹里留下道淡红印记,和三日前那幅九转退热图消失时的胎记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地底密室里,陈执事正将最后一块刻着咒文的青石板按进地脉。
他脖颈上的青筋暴起,额角的汗滴在石板缝隙里,滋滋作响——那是被静病阵怨气腐蚀的声音。
三天前他还在为突然能说话而惶惑,此刻却咧着嘴笑,缺了颗门牙的齿缝里漏出嘶嘶气音:让那些贱民的痛......烂在肚子里!
可他没注意到,密室石壁上不知何时爬满了水痕。
水痕蜿蜒成字,正是昨夜他梦呓时吐出的《医本论》残章:痛者,医之母也......
陈执事猛地转头。
密室最深处的青铜灯树突然摇晃,灯油泼在地上,竟烧出个模糊的人影——是那日总在他梦里出现的月白裙女子。
她的指尖虚点在陈执事心口,嘴型清晰:你锁不住痛。
胡说!陈执事抄起刻字刀扑过去,刀尖却穿透人影,扎进石壁。
血顺着刀把往下淌,他突然浑身一震——石壁上被血浸透的地方,竟浮现出一行小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写的:今日偷听张夫子讲《黄帝内经》,记:肺主皮毛,若肤生红疹,当查肺热......
这是......陈执事的刀当啷落地。
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带人抄了城南私塾,烧了所有医书,还打断了偷听课的小丫头的笔。
原来她当年躲在墙根记的笔记,竟藏在他的血里?
地底的震动传到地面时,喻渊正守在虚海旧址的断壁前。
他残念凝成的身形半透明,指尖轻轻抚过石壁上新生的裂纹——那是静病阵启动时地脉撕裂的痕迹。
可当他感知到各地传来的异动:北境盲眼阿婆摸着墙根喃喃复明引,西境断指铁匠掌心爬出嫩绿的接骨藤,南境哑童突然指着药罐喊......他的唇角缓缓扬起。
不是惩罚,是痛在替她说话。他的声音散在风里,混着千里外药罐沸腾的咕嘟声,混着病者们颤抖的念方声,他们烧了她的书,却烧不掉她刻在痛里的方子。
极夜将尽时,一道淡金色的光痕从虚海旧址破土而出。
它没有像从前那样直冲天庭,反而绕着所有挂着草绳(民间病所的标记)的屋子盘旋。
光痕经过张屠户家时,瞎眼的小女儿突然摸着窗棂笑:阿爹,有暖光亲我眼皮!经过李木匠家时,断指的学徒掌心的接骨藤突然抽出新枝,在光里舒展成片小叶子。
最后,光痕停在一座无名小屋前。
屋内,那个咳醒的孩童正攥着被角抽噎,手腕上还留着光痕缠绕三匝的淡印。
他无意识抬起手,指尖的血珠刚好滴在地缝里——那是方才挣扎时被床沿刮破的。
血珠没有渗开,反而地被泥土吸了进去。
整间屋子的地面突然轻轻颤动,一下,两下,三下,像沉睡的心跳终于重启。
孩童愣住,伸手去摸地面,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像有人隔着土地轻轻握住他的手。
喻渊的残念在光痕里渐渐消散。
他望着那片搏动的土地,望着第一片断经草叶在晨风中展开,叶尖凝着一滴晶亮的露,突然笑出声:她终于......成了痛本身。
那滴露坠在断经草茎上,顺着叶脉滚进泥土。
远处,南境某个村童的手正悬在地缝上方,他指尖的血珠在晨光里泛着淡红,像颗未坠落的星。
谁也没注意到,那片地缝里的泥土,比昨日更紧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