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喻渊的残念掠过绝医谷新抽的绿芽时,掌心的麻痒正顺着采药人的指尖往上爬。
盲女阿秀的竹篓里已经攒了半篓野菊,指腹在岩壁上摸索着,突然触到一片毛刺——是毒藤。
她本能缩手,腕间银铃碎响,可那灼痛却没随动作消散,反而在掌心烙下一道暗红印记。
阿秀屏住呼吸,颤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痕——弧度、深浅,竟与村头老医公说的禁医印分毫不差。
当年医仙殷姑娘被断医道,就是这道印子......老医公的叹息突然在耳边炸响。
阿秀喉头发紧,反手按在岩壁上。
地脉震颤的瞬间,她眼前炸开一片金光。
不是视觉,是触觉——无数纹路顺着掌心往胳膊钻,像有人握着她的手在写什么。
阿秀指尖不受控地动起来,岩壁上竟真的刻出一行行字迹:七转解毒方:青蚨草七片,蛇莓根三截,以晨露调和......
这......这是我写的?她踉跄后退,竹篓里的野菊撒了一地。
风卷着药香扑进她的领口,恍惚间有个温和的声音在说:别怕,手记得。
北境废弃的囚医牢里,几个孩童的笑声惊飞了寒鸦。
小豆子追着同伴跑过断墙,手掌重重磕在碎砖上,血珠顺着指缝滴进地缝。
他龇牙咧嘴地捂住伤口,没注意到血珠渗进砖缝时,地面泛起极淡的金光。
次日清晨,老医张伯来捡药材,被眼前景象惊得差点摔了药锄——整片废墟的地面布满指印凹痕,深的浅的,新的旧的,竟排列成《囚室验方录》的残篇!
他颤抖着摸向最近的指印,突然有个小身影扑过来:伯公看这个!是小豆子,正踮脚用食指戳其中一个凹痕,昨天我手疼,按这里就不疼了!
张伯看着小豆子按完凹痕后,自己那只老寒腿竟真的轻快了几分。
他望向其他孩子,发现他们正歪歪扭扭地学着按不同的凹痕,病怏怏的小丫头脸蛋红了,咳血的小子呼吸顺了。
这些娃......从未识过字啊。张伯摸着那些指印,突然想起三十年前,有个姑娘被关在这牢房里,用血在墙上写医书。
后来墙被刮了,血被冲了,可她的痛,原来都渗进砖缝里了。
三十六城的正统医庙里,香雾正浓。
新塑的医神像端着金册《医典》,供桌上堆满了元宝蜡烛。
跪在最前面的盐商夫人刚磕完头,突然掌心灼痛——她猛地抬头,发现所有人的手掌都泛着淡金,掌纹竟和神龛旁拓的殷璃手模完全重合!
妖怪!有人尖叫着甩动手掌,可指尖刚碰到香灰,就自动划出一行字:逆命丹辅药:龟背竹三钱,赤焰花七朵......庙祝脸色惨白,抓起香烛就要烧,火折子刚擦燃,香灰突然无风自动,在供桌上拼出一张图——是无数只手被锁链串起,正往金册里钻。
伪道脉吸智图......喻渊的残念裹在风里,看着庙祝瘫坐在地,他们把医道供成神像,却不知真正的医,在每双会疼、会救、会记得的手里。
风穿过医庙飞檐时,突然一滞。
喻渊的残念触到了某种冷硬的东西——不是风,是铁。
某个阴湿的地窖里,九百双铁手套码成整整齐齐的方阵,每只手套内侧都刻着二字。
最上面那只手套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是新医监残党昨夜抓来的试手者。
等他们习惯了用手记医道......地窖深处传来沙哑的笑声,就把这些铁手套套上。
到时候,看他们还怎么手自己写
风卷着这声冷笑掠过人间,吹得药田里的紫花地丁簌簌作响。
阿秀正蹲在田边,用新学的七转解毒方给中毒的耕牛敷药;小豆子和伙伴们围在张伯身边,争着按那些指印凹痕;医庙里,几个年轻人正对着香灰拼出的图若有所思。
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掌心都泛着极淡的金光——那是殷璃的医道,在每个人的手心里,扎了根。
地窖铁锁崩开的刹那,霉味混着铁锈味涌进鼻腔。
新医监残党头目老九用刀尖挑起最上层的铁手套,铁皮内侧二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是他们花三年时间,用被处决医者的指骨熔进铁水铸的,每只手套都淬了锁灵散,专克手之记忆。
给城南药铺的王大夫套上。老九把铁手套甩给手下,那老东西昨天教三个小娃用指腹辨药材,掌纹都泛金了。
王大夫被按在长凳上时,还在咳血。
他看着铁手套逼近,突然笑了:当年殷姑娘被断医道,用的也是这种锁灵铁。
可你们锁得住手,锁得住......话音被金属咬合声截断——铁手套扣上手腕的瞬间,他掌心的金光像被扎破的灯笼,地暗了。
但疼痛来得比预想中更凶。
王大夫额头青筋暴起,铁皮内侧突然钻出细如发丝的黑根,顺着指缝往肉里钻。救命!他挣扎着去掰手套,指甲在铁皮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这铁......它在吃我的手!
同一时刻,三十里外的米铺后院,被强套铁手套的小丫头阿满正攥着扫帚发抖。
她今早替生病的爹给隔壁阿婆送米,摸了摸阿婆发烫的额头,掌心跳得像揣了只鸟。
现在铁手套里的黑根正往她指节钻,疼得她膝盖一软,栽进米堆里。
挣扎间,她无意识地用戴套的手去扒拉米袋——铁手套的指缝竟自动弯曲成爪状,地抠进米袋,带起一捧混着碎米的土块。
土块落地时裂开,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镣铐。
阿满愣住了,那镣铐的弧度,和她娘说的医仙殷姑娘被囚时戴的一模一样。
喻渊的残念裹在风里掠过地窖,看着老九举着酒坛大笑:等全城医者都套上这铁手套,看他们还怎么用手医道!他忽然低笑出声——那些黑根顺着地脉钻的方向,分明是朝着绝医谷的方向。
当年殷璃被断医道时,血滴进地缝的位置,此刻正有微弱的金光顺着黑根反涌。
他们锁住了手......喻渊的残念扫过阿满掌心渗出的血珠,那血珠落进土块时,竟在镣铐上晕开一朵极小的药花,却忘了地记得她的动作。
子夜三刻,万籁俱寂。
喻渊的残念突然凝在半空——他感知到了,那片被无数双手触摸过的土地里,正翻涌着殷璃留下的初息律动。
那是她当年为救濒死幼童,用掌心贴地输送真气时,在土壤里种下的韵律,像心跳,像药杵捣药的节奏。
他轻轻一颤,残念顺着地脉蔓延开去。
病床上的老妇人梦见了手。
那双手布满旧疤,虎口处有道深可见骨的裂伤,是被毒藤划的;中指关节肿着,是常年握药杵磨的。
那手正握着个药臼,里面不是草药,是星星——碎成金粉的星星。这是补心丹。温和的女声在梦里响起,用晨露调和,分三次服下。老妇人醒时,枕头边的瓷碗里真的盛着泛着星光的药浆。
药田里的年轻农夫梦见了手。
那手正握着他的手,教他用拇指关节按压足三里。不是按,是推。女声带着笑,像推走田里的石头那样,把病气推出去。他醒后,下意识用拇指去推腿上的酸麻处,竟真的推得那片胀疼像云一样散了。
老药师张伯在药庐里翻书时睡着,梦见那双手正替他翻《本草拾遗》。这里错了。赤焰花条目上点了点,性寒,不是性热。他惊醒时,发现自己的手指正蘸着茶渍,在桌面重新写赤焰花:性寒,味辛,治热症......墨迹未干,却比他背了三十年的典籍更清晰。
这不是技艺......张伯颤抖着摸过桌面的字迹,老泪砸在赤焰花是血脉里的回响啊。
极夜将尽时,焚书台遗址的焦土上聚起了人。
有昨日还戴铁手套的王大夫——他扯断手套时,掌心的黑根已全变成了金线;有小丫头阿满——她捧着那截镣铐,上面的药花正缓缓绽放;有米铺的、药铺的、田里的、巷口的,所有人掌心都泛着金光,像捧着小小的太阳。
王大夫突然开口。
他率先跪在焦土上,掌心贴地。
其他人跟着跪下,九百双手同时按在焦土上。
地动了。
焦土像被揉软的面团般起伏,从他们指缝里钻出嫩绿的芽,芽尖顶着碎瓷片——是当年被烧毁的医书残页;接着是青石砖,一块接一块铺成小径,径上刻着药方、穴位图、采药口诀;最后是花,紫花地丁、青蚨草、赤焰花,沿着小径向四方蔓延。
喻渊的残念掠过其中一个年轻医者的手背。
那手背上有道裂口,位置、深浅,和殷璃当年被毒藤划伤的伤口分毫不差。
他突然笑了,残念变得更淡,却更亮。
她终于不必再亲手写方......他的声音散在风里,因为天下人的手,都是她的笔。
最后一缕残念即将融入天地时,他忽然顿住。
地脉深处,传来一声......心跳?
很慢,很慢,却清晰得像当年殷璃替他诊脉时,指尖传来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