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璃靠在喻渊肩上,听着脚下海的心跳,连呼吸都染了几分潮意。
忽然,她后颈的汗毛轻轻一竖——那片本如镜的海面,倒影里的影子正起了波澜。
“渊。”她抬手指向水面。
喻渊顺着望去,眉峰骤紧。
方才还隐在青雾里的影子,此刻竟全部脱离了本体:老渔民的影子蹲在船尾补网,可他本人正站在船头撒饵;梳着双髻的小医徒影子捧着药罐,可她明明在揉药泥。
所有影子都在微微颤动,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朝着同一个方向轻晃。
殷璃松开他的手,俯身凑近水面。
她的影子也浮了出来,在粼粼波光里竟自行结起印诀——食指点中冲,中指扣少商,正是前世在极北冰原闭关七七四十九天,专为窥人心病结所创的“影诊诀”。
那时她被逐出师门,只能对着月亮练,月光太淡,影子总散得快,如今这影子却凝得像活物。
“这是……”她指尖发颤,正要触碰自己的影子,喻渊已握住她手腕。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渗进来:“别急。”声音低得像怕惊了满海影子,“你看。”
殷璃顺着他目光望去,方才还各自颤动的影子,此刻竟缓缓转了方向,无数道虚影的“头”齐齐抬起,朝着她的方向倾斜。
有个老妇人的影子甚至跪了下去,影子的手按在胸口——那是她前世在江南治瘟疫时,被她救过的农妇,每次道谢都要行这个礼。
“不是认你。”喻渊喉结动了动,“是求你诊它。”
话音未落,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
满海影子突然活了,像被风吹散的墨,顺着水流游成一条发亮的河。
影河的尽头,指向西北方——那里曾是医监府的焚书遗址,前世她的医典被堆成山烧了三日三夜,灰烬落进护城河,鱼都翻着白肚皮浮上来。
殷璃盯着影河,忽然将指尖按在自己影子心口。
三息后,影河突然清晰如镜,映出遗址深处景象:断碑旁跪着个白发老医,背佝偻得像张弓,可他的影子却直挺挺站着,手里捧着本泛着青光的书——正是《万问本草》失传的“心源篇”,前世她写这卷时,砚台里的墨都泛着心火的红。
“我背了一辈子错的……”老医的声音从影河里渗出来,带着哭腔,“原来影一直在读对的。”
殷璃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记得这老医,二十年前在医考时被人调换了答卷,从此只能在药铺当杂役。
那时她路过,见他蹲在药斗前背错漏的医典,便悄悄塞了半本手抄本,却被医监府的人发现,说她“私传禁术”。
“该来的。”喻渊将她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他们藏不住了。”
日至中天时,海风突然腥得刺鼻。
千面铜镜从云里砸下,在海面上布成八卦阵。
镜面泛着冷白的光,照得影子们缩成一团。
殷璃认得这阵——新医监府残党偷学的“正影咒”,说是要“归正人心”,实则是用铜镜镇压所有异影,让天下只留他们篡改过的“正确”影子。
为首的执咒者站在最高处的铜镜上,玄色道袍被风掀起:“殷璃!你以为医道能靠影子翻案?今日便让你看看——”
“看什么?”殷璃打断他。
她从袖中摸出最后一片药心玉佩残片,那是前世火刑柱下,被百姓偷偷捡回来的,边缘还沾着焦黑。
她轻轻一抛,残片没入影河,竟被影子们托着转起圈来。
一道暗红的光从残片里渗出来——那是她前世咽气前最后一缕执念:“为何医者不得善终?”
执念入影的刹那,满海影子突然震颤如雷。
千面铜镜同时泛起裂痕,每道裂痕里都涌出画面:执咒者当年将学徒的医案改成自己名字,师爷往药材里掺沙,小徒把她的《伤寒解》撕了垫桌脚……
“不!不!”执咒者踉跄后退,镜中映出他影子正对着残碑磕头,“我的影……比我干净!”
殷璃望着他瘫坐在镜面上,忽然想起前世火刑柱下,围观人群的影子都缩在角落发抖。
那时她以为医道随她死了,可现在——
“看。”喻渊用下巴点了点海面。
那些被铜镜压得蜷缩的影子,此刻正缓缓舒展。
老渔民的影子重新站回船头,小医徒的影子把药罐举得更高,连执咒者的影子都跪了下去,对着影河的方向,行了个最标准的医者礼。
暮色漫上来时,殷璃摸向袖中。
那里躺着最后一页空白竹简,是她重生时在药庐废墟里捡的,竹片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痕迹。
她指尖抵在唇上,轻轻一咬,腥甜的血珠渗出来。
“要写什么?”喻渊察觉她的动作,低头时鼻尖几乎碰到她发顶。
殷璃望着海面重新平静的影子,忽然笑了。
她将竹简往袖中按了按,血珠在指尖凝成小红点:“等影子自己说。”
海风卷着药香掠过礁石,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钟声——不是她敲的,是千万个影子在叩响心门。
殷璃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蜷起,袖中那页空白竹简硌得腕骨生疼。
这是她重生时在药庐废墟里翻出的最后一片未焚残简,竹片边缘还留着前世火刑时的焦痕,此刻贴在皮肤上,像在提醒她——有些东西,烧得再彻底,也会在灰烬里生根。
阿璃。喻渊的声音裹着海风拂过耳畔,带着惯常的沉稳,却藏着极淡的颤,你要写的,可是当年在极北冰原没写完的那卷?
她抬头看他,暮色里他的眼瞳像浸了星子的深潭,倒映着她指尖凝结的血珠。
那是方才咬破唇瓣渗出的,腥甜混着海风的咸,在舌尖洇开。
影不病,心病。她低低念了句,像是说给海听,又像是说给二十年前跪在焚书堆前的自己听。
指尖血珠坠在竹简上,她握笔的手稳得像刻在石上的医经——前世被逐出师门时,她也是这样握着断笔,在雪地里抄方;被押上火刑柱时,她也是这样盯着围观人群的影子,看他们缩成一团的怯懦。
血字刚落,竹简突然腾起暗红火光。
殷璃松手,简身化作细碎灰蝶,打着旋儿坠入影河。
喻渊突然扣住她的肩。
影河翻涌如沸,灰烬落处炸开一团幽蓝火焰。
那火没有温度,却将整片海照成双层镜面——现实里老渔民还在船头撒饵,影界中他的影子正剖开自己胸膛,掏出一团黑黢黢的东西;小医徒还在揉药泥,影界中她的影子正把撕碎的《伤寒解》往嘴里塞;连方才瘫在铜镜上的执咒者,此刻影界里的影子正跪在残碑前,把刻着别人名字的医案一页页剥下来。
是病根。殷璃的声音发紧,指尖抵住唇上的伤口,当年我治疫时,老渔民怕花钱不肯喝药,拿影子里的侥幸当借口;小医徒被师父威胁撕书,影子里的恐惧比药泥还稠;这执咒者......她顿住,望着影界里那影子正把掺沙的药材往自己喉咙里灌,他影子里的贪婪,比铜镜还亮。
喻渊指尖快速掐动,眉峰越拧越紧:所有病根,都系着同一条线。他屈指弹向海面,一道青光没入影河,再浮起时,水中映出无数金线——每根线都缠着医监府权威圣典这样的字眼,他们不是病在身,是病在信错了人。
海风突然转了方向。
夜半时分,影河发出裂帛般的轻响。
殷璃后颈的汗毛再次竖起——万千影子同时转过了头,眼尾尖尖都朝着她的方向。
她的影子从脚边浮起,在水面上站得笔直,食指点中冲,中指扣少商,最后一印结在膻中穴——正是前世在冰原上对着月亮练到指尖冻裂的归烬诀最后一式。
阿璃!喻渊突然将她往后一带,自己挡在她身前。
但不需要。
亿万影子同时抬起手,结出与她影子相同的印诀。
老渔民的影子、小医徒的影子、执咒者的影子......所有影子的指尖都凝着微光,像千万支未燃的烛。
海面裂开细缝,银亮的雨丝从中倾泻而下——每一滴雨都裹着半透明的记忆:有小徒偷偷藏起的半页《万问本草》,有师爷当年往药里掺沙时颤抖的手,有医监府大牢里,狱卒半夜把冷饭推给她时,影子里闪过的一丝不忍。
这是......殷璃伸手接住一滴影雨,雨珠落在掌心,化作一段模糊的记忆——是她前世火刑柱下,有个小乞儿捡了块烧剩的药引,藏在破棉袄里。
被遗忘的良知。喻渊声音发哑,他望着影雨落向西北方,落向都城,落向每一个案头摆着的医馆,他们不是没有善,是被压在影子里,不敢认。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影河突然收了声势。
海面重归平静,只留一道极细的影痕,像用线缝住了裂开的执念。
殷璃摸出袖中那只空瓷瓶,是前世她常用的盛药瓶,如今瓶身还留着被火烧过的裂纹。
她咬破指尖,让一滴血珠坠入瓶中——那是她影心的血,带着前世医者不得善终的不甘。
血珠坠入的刹那,瓶中突然翻涌起银光。
不是血在流,是影河倒灌进来——老渔民影子剖开的胸膛里,黑团正在消融;小医徒影子吐出的纸页,正在重新粘合;执咒者影子灌下的沙粒,正在化作药香。
殷璃将瓷瓶倾倒向海,却见瓶底越倒越满,最后的一声,沉入海底。
它要替我们守着。喻渊握住她垂落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裂痕渗进她骨缝。
殷璃没有说话。
她望着海面,那里正浮起细碎的光,像有人撒了把星子。
远处的雾色不知何时起了变化,不再是青蒙蒙的一片,而是透着混沌的白,像被水洗过的绢,看不出边际,却藏着翻涌的力。
该走了。她轻声说,手搭在喻渊肩上轻轻一按。
他们脚下的浮礁突然震动,缓缓沉向海底。
而身后的海,正以亿万影子的清醒,重新跳动——那心跳声比昨日更响,更清,像极了她前世在药庐里,听着患者喝完药后,逐渐有力的脉搏。
雾色漫过来时,殷璃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海。
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正站在浪尖上,对着混沌的光雾,结出归烬诀的起手式。
(虚海尽头,混沌光雾中,有什么东西,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