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驶离无名礁第三日辰时,海面静得像块被揉皱的蓝绸子,连浪沫都凝成细珠沾在船舷。
殷璃倚着褪色的木舷,发梢沾了层薄盐,目光却落在自己交叠的手背上——那里曾常年缠着药草汁染的布带,如今只余下几道淡白的勒痕,像被风蚀的旧契约。
船在晃。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海雾。
正在收缆绳的喻渊动作一顿。
他没觉出摇晃,却立刻松开缆绳,单膝跪到甲板上。
指节叩了叩木板,又将耳朵贴上去——确实有极细的震颤,不是风浪推船的规律起伏,倒像...有人在甲板下敲摩斯密码。
殷璃已经俯下身。
她的发丝垂落,扫过喻渊后颈,带着点残余的药香。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同一块木板,她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
喻渊屏住呼吸。
起初只有海水漫过船底的嗡鸣,渐渐的,那震颤里浮出断续的音节,像有人含着水说话,尾音被浪卷走又捞回来:阳浮于表者,非风袭也,乃地气逆涌...
他瞳孔微缩。
这句式他太熟悉了——《万问本草》地息论里的原话,可此刻的语调比典籍更圆润,像春溪撞开冰壳,带着活物的生机。
殷璃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船板缝隙。
她想起二十年前在极北冰原,雪参的根须穿透冻土层时,也是这样的震颤。
那时她蹲在雪地里,用体温焐化药锄,边哭边骂破草怎么比我还倔,现在才明白,原来不是倔,是在教她经脉该怎么走。
它在说脉理。她抬眼时,眼底有星子在跳,和我当年教药苗的法子一样,可现在...她的声音轻下去,它自己会了。
话音未落,她屈指在船底叩了三下。
第一下轻,第二下重,第三下又轻,像在应和某种只有医道能懂的暗号。
喻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传来,带着点焦急:阿璃——
话没说完,整艘船突然向上一浮。
两人踉跄着扶住船舷,抬头时都愣住了。
海面上翻涌的不再是浪,而是声浪。
从船底到极远的水平线,千万道水纹随着某种韵律起伏,像无数人同时开口诵读《汤液经》,又像千万株药草在地下拔节。
浪尖溅起的水珠落回海面时,竟在空中凝成细小的药草形状——紫苏叶、忍冬藤、半枝莲,转瞬又化进水雾里。
喻渊摸出腰间的玉简。
这是他特意用南海玄玉凿的,专记医道秘辛。
可刚触到简身,他就皱起眉——玉质本凉,此刻却像活物般发烫,表面还生出细密的小孔,像干渴的根须在吸水。
别动。殷璃按住他的手背。
两人盯着玉简,见上面的刻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重新凝结成新的纹路。
那不是文字,是一幅会动的经络图:主脉顺着洋流走向延伸,支络在珊瑚礁间分叉,连暗涌的漩涡都成了气海穴的位置,随着海流强弱明灭。
海在自学医。喻渊低声道,指尖轻轻抚过简上跳动的脉络,它在把整片南洋当身体来诊。
殷璃望着翻涌的海面,唇角勾出极淡的笑。
她想起前世被火刑时,百姓举着《万问本草》的残页冲进刑场,灰烬落在她脚边,烫得她几乎站不住。
那时她以为医道要跟着她死了,却不知道那些灰烬里藏着的,是让天地自己学医的种子。
它早就在学。她转头看向喻渊,晨光里,他眼角的细纹被照得发亮,当年我在药田埋引根草,根须引水走的就是经脉路线。
只是那时它像个偷师的小徒弟,现在...她望向被声浪托着前行的船,出师了。
夜半时分,船行至一片死海。
殷璃最先察觉不对。
她蹲在船边,用指尖沾了海水,放在鼻下嗅——没有海腥味,只有铁锈味混着焦糊气。
抬头望去,水色黑得反常,像泼了砚台的深潭,连最耐脏的鲭鱼都不见影子,只有几具白花花的鱼骸漂在水面,鳞片上结着暗褐色的痂。
停船。她对船家说。
老船公抹了把脸上的盐粒,没多问就收了帆——这三日他们见的怪事太多,早信了这对男女不是凡人。
喻渊取出罗盘。
青铜指针疯狂旋转,最后颤巍巍指向船底正下方:新医监府的地基。他声音沉得像铅,三年前他们用银液封了地下药脉,说是防医道余孽借地气生药。
现在银液渗进海床,顺着地脉往南洋流。
殷璃没说话。
她解开腰间的布包——那是药篓烧剩的残灰,裹在她最旧的药布里。
她捏起一撮灰,轻轻撒向海面。
灰粒刚触到水面就沉了下去。
可还没到十丈,突然有暗流卷来,将灰粒重新托回水面。
水纹翻涌间,浮起几个扭曲的字迹,像有人用指甲在水面刻出来的:毒在庙,不在水。
是执念。喻渊摸出袖中瓷瓶。
那只曾装过医道精魄的瓶子此刻微微发烫,被封在银液里的药农、被烧书的医者、被活埋的药童...他们的怨气渗进地脉,和银液绞在一起了。
殷璃闭了闭眼。
她想起前世在医尊殿,有个小药童跪在她脚边哭,说他阿爹被新医监打断了手,因为在田埂种了半株艾草。
她当时摸出颗蜜饯塞给他,说等阿姐治好天下病,就给你阿爹接骨。
可后来她被押上刑场时,那孩子举着的残页上,还沾着半块没吃完的蜜饯。
阿璃?喻渊轻声唤她。
她睁开眼,指尖轻轻点在唇上。
那里有个极浅的疤,是前世被拔舌时留下的——他们说医道者不该多言,可她偏要在血里念《汤液经》的序。
我记起个禁方。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给风听,用活人的血引,能化银毒。
喻渊的呼吸顿住。
他握住她点唇的手,触到那道旧疤时,指腹微微发颤:你要...
不是现在。殷璃反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的心跳沉稳有力,像春山的晨钟,先让海把话说完。
她望向漆黑的海面。
水面上的字迹已经淡了,可更深处传来细微的震动,像无数被封在银液里的魂魄,正跟着海语的韵律,重新学怎么说话。
船家裹着旧棉袄过来添灯,火光映得殷璃眼尾发红。
她转头对喻渊笑了笑,那笑意里带着点他熟悉的、破釜沉舟的锐:等它学会了,我再给它送份礼。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只空瓷瓶。
瓶颈处有道裂痕,是前世被摔碎后又拼起来的——正是那只装过医道精魄的瓶子。
她将瓶子轻轻放在船板上,指腹抚过裂痕,像在抚过某段被碾碎又重生的岁月。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带起一缕极淡的血腥气。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那缕极淡的血腥气刚散进海雾,殷璃已从袖中取出那只带裂痕的瓷瓶。
指腹抚过瓶身时,裂痕硌得她指尖微痛——这痛觉像根细针,扎破了二十年的时光,让她又想起前世刑场那夜。
监斩官的刀背砸在她唇上时,飞溅的血珠也是这样,落进被踩碎的药瓶残骸里。
阿璃。喻渊的声音裹着海雾漫过来。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掌心虚虚护在她腕间,你唇在渗血。
殷璃偏头看他。
月光漫过他眉骨,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像道未愈的旧伤。
她忽然笑了,用没拿瓷瓶的手碰了碰他护着自己的手背:当年在极北冰原,我给雪参续根,它扎破我指尖,血滴进冻土,反而让根须长得更旺。她低头盯着瓷瓶裂痕,原来血不是脏东西,是引子。
话音未落,她对着瓶口轻轻一抿唇。
咸涩的血珠顺着唇纹滚进瓶里,在釉色上晕开朵小红花。
喻渊的指尖瞬间收紧,几乎要捏碎她腕骨,却在触到她脉搏的刹那松了力——那跳动沉稳得像古寺晨钟,一下下撞着他心尖。
阿璃!他声音发颤,这术法...
不是术。殷璃将瓷瓶举向海面,血珠在瓶口晃了晃,我只是让海记得,它本来该怎么说话。
话音落,血珠坠入海面。
没有溅起水花,却像根银针扎进绸缎。
原本漆黑如墨的海面突然泛起银纹,血珠凝作细线,逆着洋流方向窜出去。
喻渊踉跄两步扶住船舷,看着那血线越拉越长,所经之处,原本浑浊的海语渐渐清明——先是断章残句连成《汤液经》的韵脚,再是扭曲的水纹舒展成十二正经图,最后连翻涌的浪尖都开始有了呼吸般的节奏。
它在...缝合。喻渊喉结滚动,摸出发烫的玉简。
玉简便面上,被银液腐蚀的脉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被银毒扭曲的医理脉络,在顺着血线归位。
殷璃倚着船舷,望着血线没入晨曦。
她想起前世被火刑时,百姓举着的残页上,有个药童用血写的字——现在这血线,大概就是那个字的笔画,顺着地脉爬回了源头。
黎明时分,血线抵达新医监府外海。
海面突然沸腾,银液翻涌如沸粥。
喻渊的罗盘地裂成两半,青铜碎片坠入海中,竟被银液腐蚀出蜂窝状的小孔。
地底传来闷响,像有万千根银针在扎岩石,又像无数被封在银液里的魂魄,终于挣断了锁链。
银液层碎了。殷璃摸出腰间仅剩的半块药牌,那是前世医尊殿的门楣残片,此刻正发烫,他们当年用银液封药脉,却把怨气、医理、地息全封在里头。
现在海语一引,这些东西全活了。
七日后,船行至新医监府正南方。
喻渊最先看到那片黑潮。
他攥着船桨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发白:阿璃,看海底。
殷璃顺着他的目光低头。
透过清澈的海水,能看见大殿地砖正片片崩解,露出下方盘绕如巨蟒的黑色根系——根须上缠着碎纸片,借着水光照亮,竟是《万问本草》的残文。
伪药藤。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棱,当年我烧医典时,有人偷偷藏了残页埋进药田。
新医监用银液封脉,这些残页吸着银毒长,倒成了吃医理的妖。
喻渊望着那根系正缓缓向岸边延伸,所过之处,珊瑚礁白化,鱼群翻着肚皮浮起:它要上岸寄生人类?
他们想造神,结果养出个噬理的怪物。殷璃从竹篓里摸出最后一只竹管,该送它归位了。
竹管打开,金尘如星子般洒向海面。
那是她用前世药炉里的余烬炼的,每粒金尘里都封着一句《汤液经》的总纲。
金尘入水即化,顺着洋流钻进根系网络。
三日后,伪药藤突然剧烈震颤,原本向岸的根须竟反向扭转,如活物般缠上了海底那口水晶棺——棺中浮着团虚影,正是新医监伪造的医尊令。
当夜,海语骤变。
殷璃和喻渊在甲板上守到子时,忽然听见整片海域同时低鸣。
那声音不似人声,不似兽吼,像万千药杵同时捣在药臼里,又像古钟在海底震荡,最后凝作一个字:。
刹那间,伪药藤爆成黑沙,从地底喷薄而出。
海面上浮起万千银珠,大的如鸽卵,小的如碎钻,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天地在流泪。
它在排异。喻渊望着黑沙与银珠的分界线,银毒是外来的,伪藤是变异的,海在把这些都吐出去。
殷璃闭目,任海风掀起额前碎发,它在分娩。
新医道从不在殿堂里供着,得先把旧脏腑里的脏东西排干净。
小舟悄然转向深海。
喻渊收起船桨时,指尖触到船底——那里有极细的震颤,像婴儿的心跳。
他抬头看向殷璃,见她正望着海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