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裹着药铃响了七日。
舟尾的铜铃被海风磨得发亮,每晃一下便抖落几点金尘,在水面洇出星子似的光。
殷璃倚着船舷,看浪花在船底碎成白沫,忽觉船速一缓——老舟子的竹篙磕上了礁石。
到了。喻渊放下茶盏,指节叩了叩船帮。
渔村的影子从晨雾里浮出来。
二十几户灰瓦木屋沿滩涂排开,最前头的晒网石上堆着团黑影——是个佝偻着背的老渔翁,焦黑的书卷抱在怀里,膝盖砸在礁石上,发出闷响:医尊!
医尊救命!
殷璃扶着船沿跨上岸,鞋尖刚沾湿礁石,便有七八个村民从屋角窜出来,手里全捧着焦卷。
最前头的小闺女喘得厉害,辫梢沾着草屑:昨儿夜里,所有医书都烧起来了!
火苗是幽蓝色的,烧完只剩灰,可灰里......她举起半片残页,焦黑边缘浮着金纹,灰里写着旧法阻新问
老渔翁颤巍巍掀开怀里的布,露出满满一兜炉灰:求您看看,这是作孽还是吉兆?
我家三代传的《海上汤方》,就剩这点儿灰了......
殷璃蹲下身,指尖轻划那堆灰。
炉灰像被风吹动的沙,竟顺着她指腹的轨迹缓缓排列——先是细若游丝的纹路,再是交错的脉络,最后凝成幅淡金色的图:潮起时脉如浪涌,潮落处脉若退沙,连鱼群跃出水面的刹那,脉相都会多出个跳跃的波峰。
潮汐脉象图。喻渊俯身在她身侧,声音里带着惊意,我遍阅医典,从未见过这种......
因为这不是写在书里的。殷璃抬头,正撞进个扎羊角辫的孩童眼睛里。
那孩子抱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块发黑的礁石,你方才问我怎么看病?孩子脆生生道,阿爹说,看海的脾气比看书准——潮头打东边来,阿婆的喘病就犯;鱼群往南边跳,二伯的腰疼要发;石头晒得烫手那天,王婶的胎像最稳。
殷璃笑了,指腹蹭过孩子沾着鱼腥味的手背:你阿爹说得对。她抬眼时,晨雾刚好散开些,能看见渔村里飘着的药香——不是煎药罐的苦,是晒干的海草混着贝壳粉的腥甜,医道本就该长在土里、海里、人心里,不该困在纸页间。
当啷——
喻渊突然捏紧了腰间的玉简。
那枚刻着《青囊秘要》的玉片正在发烫,表面的字迹边缘竟生出细小的根须状纹路,原本浮脉主表的注解下,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若遇潮汛,浮脉或主内寒。
它在改内容。喻渊的拇指抵着玉面,能摸到纹路在缓缓爬动,更甚者......他猛然合起玉简,指节泛白,我抄这卷时落了个错字,本是三日后复诊,我写成了五日后。
可方才......他重新展开玉简,错字处竟长出片极小的药叶纹,将字的横笔轻轻勾住,它在改我记错的地方。
殷璃伸手按住他手背:从前人改书,是把活的医理写死;如今书改人,是让死的字重新活过来。她转身从船舱取出半卷《万问本草》,封皮上的金漆早被岁月磨得斑驳,这卷我藏了十年,总想着等医道稳了再传。
可现在......
她将残卷投入晒网石旁的火盆。
火舌舔过书脊的刹那,的一声轻响——书脊裂开道细缝,三十六只纸蝶扑棱棱飞出来。
每只蝶翅上都染着不同的颜色:红的是止血丹方,青的是接骨手法,金的是海上急救要诀。
纸蝶振翅时带起药香,眨眼间便散向东南西北。
它们......老渔翁的嘴张得能塞进个海贝,往我家渔舱飞了一只!
往村东药圃去了!小闺女蹦起来,那是张治疮的方子!
海风突然转了方向。
远处传来吱呀的木船声。
殷璃抬头,看见艘锈迹斑斑的官船破雾而来。
船首悬着面黑旗,用金线绣着禁传野医,肃清道统八个字,舱口挤着几十个青年医者,脖颈上的铁枷闪着冷光——那枷内侧刻满咒文,正是封住医者灵力、禁声禁言的妄言枷。
绕开。殷璃对舟子抬了抬下巴,声音淡得像海风,莫起冲突。
喻渊却盯着官船吃水线:龙骨是新换的。他屈指弹了弹船帮,用的是南海铁木,防水防虫,却最怕......
金尘。殷璃接口,眼底掠过丝冷光。
她转身回舱取出个竹编药篓,倒扣在海面。
篓底残留的金尘遇水化开,像团淡金色的雾,顺着洋流往官船方向飘去。
当夜,渔村的狗突然集体吠叫。
殷璃躺在船舱里,听着潮声渐起,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快天亮时,喻渊的手轻轻覆上她眼睛:
她睁眼,透过舷窗看见官船方向——原本黑沉沉的船影里,突然腾起片幽蓝火光。
不是烧船,是那些妄言枷在发烫。
铁枷内侧的咒文被金尘腐蚀出细小的洞,洞眼里钻出嫩绿的药藤,藤尖儿上凝着个极小的字。
咔——
第一声枷裂响在黎明前。
等晨雾再次漫上礁石时,官船已不知何时开走了。
老渔翁蹲在晒网石边补网,突然捅了捅身边的村民:你听,海平线那儿是不是有动静?
喻渊站在船尾,望着官船离去的方向。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药香,混着年轻医者们压抑的抽噎。
他伸手接住片被风吹来的碎枷,指尖触到那枚字时,忽然听见极轻的叩拜声,从海平线外飘过来。
他们在谢谁?他轻声问。
殷璃正用银针挑亮船灯,火苗映得她眼尾微弯:谢海,谢风,谢自己心里的医道。她将灯芯拨得更亮些,至于恩从何来......
潮声突然大了些,将后半句话卷进浪里。
喻渊望着海平线处浮起的淡淡金光,喉间动了动,终究没再问。
船尾的药铃又响了。
药铃余音未散,海平线突然翻涌起一片黑压压的影子。
是那些被官船带走的医者。
此刻他们全跪在船舷边,衣袍浸透海水,铁枷碎裂的残片挂在脖颈间,像一串褪色的咒文。
最前头的年轻医者额头抵着船板,肩膀抖得厉害,哭腔混着海风撞进渔村:恩人在哪?
我们连叩谢都寻不到方向!
喻渊的指尖在船帮上轻轻一叩,眼底浮起星子似的光。
他望着那些医者发颤的脊背,忽然想起昨夜金尘漫过官船时,海水中翻涌的淡绿药藤——原是《千劫医经》里医道当听的残句,被金尘引动了灵识。你用金尘引动地脉药性,催化了枷锁上的禁言符他侧头看向殷璃,声音低得像怕惊碎了什么,那符是用《千劫医经》残文炼的,反被经义反噬。
殷璃正用银剪修剪船灯芯,火星溅在她手背上,只留下个淡红的印子。不是我做的。她抬眼时,晨光正漫过她眉峰,是那经义自己不愿被锁。她指向东方——那里有片云团正聚成官印形状,有人在重建医监府,想把医道重新关进神龛里。
话音未落,海面上突然炸开一声轻响。
最先发现异状的是渔村的小闺女。
她正蹲在晒网石边捡贝壳,忽然指着海平面尖叫:阿爹!
海着火了!
三十六道幽蓝光柱从不同海域冲天而起,每道光柱都裹着翻涌的灰烬——正是前夜被烧毁的医书残灰。
灰烬在光柱里翻卷成漩涡,竟凝出模糊的人影:有白须老者手持人骨为针,有穿靛蓝裙的女子引吭高歌,歌声里飘出药香;还有个少年赤着脚,蹲在礁石上掰着海胆数药引。
这些......喻渊指尖抵在眉心,灵力顺着光柱蔓延,不是你传下的医道。他转头看殷璃,眼底翻涌着惊涛,是散落在民间的野医传承,被焚书的灰烬唤醒了。
殷璃忽然笑了。
她从袖中取出最后半页《万问本草》,封皮上的金漆早被岁月啃得只剩零星几点。这页我藏了十年。她将残卷摊在掌心,指腹轻轻抚过空白处,本想等医道稳了,写些压箱底的方子。
喻渊看见她的指尖抵在唇上,有血珠渗出来。璃儿?他刚要伸手,便见殷璃咬破指尖,在空白处重重写下我不立三字。
血字未干,整页纸突然腾起青烟,转眼间化作细碎的血灰,被海风一卷,直往最近的光柱里钻。
光柱猛地暴涨十丈!
原本幽蓝的光里泛起金芒,最顶端炸开一朵烟花似的光团——竟传出一声清越的钟鸣。
那声音喻渊再熟悉不过,是当年医尊殿崩塌时,最后一声震碎穹顶的钟响。
拒绝也变成了传承。喻渊喉结动了动,伸手接住一缕飘落的血灰。
灰里还带着体温,像极了殷璃掌心的温度。
殷璃望着光柱里翻涌的人影,嘴角微微扬起:他们要庙,就给他们一座空的——但香火,得自己点。她转身走向船舱,衣摆扫过船舷时,带落几点金尘,总有人想当医道的神,可神座空着,才不会有人跪着。
夜来得极快。
喻渊倚在船尾,看最后一道光柱没入夜色。
忽然听见舱内传来布帛摩擦声——殷璃正将那个竹编药篓里的东西重新整理。
月光漏进舱门,照见篓底压着块褪色的红布,布角绣着极南无名礁几个小字。
明日往南。殷璃的声音从舱内飘出来,带着海风的咸涩,去看看那座无名礁。
喻渊望着她的影子在舱壁上晃动,忽然想起药篓里那株他从未见过的药草——根须缠着半块焦黑的礁石,叶片上凝着晨露似的金尘。
他伸手摸向腰间发烫的玉简,《青囊秘要》的纹路又爬了新字:医道如潮,退时见沙,涨时生花。
潮声忽然大了些。
舟尾的药铃又轻响起来,混着远处渔村的犬吠,飘向极南的方向。
那里有座无名礁,正浸在月光里,等着某个人、某个药篓,在礁石上放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