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被风掀起又落下,在殷璃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睡得分外沉,连睫毛上沾的晨露被晒成水痕都未察觉。
喻渊坐在竹凳上,指节抵着下巴,目光在她安详的面容与腕间若隐若现的淡青之间来回游移——那是神识过度消耗的征兆,像极了前世她为救瘟疫村三天三夜未合眼时的模样。
他伸手摸向腰间的沉木片,指尖刚触到木纹,忽觉掌心一震。
低头时,地上那幅用碎瓷片勾画的共脉图正泛着幽蓝微光——九域灵息流动的银线里,西南方向突然炸开三簇暗红,像被利刃挑断的琴弦。
药都?喻渊瞳孔微缩。
他早料到旧势力不会罢休,却没料到他们竟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
指节叩了叩木凳,他从袖中抖出半袋火山灰,轻轻撒向图面。
灰粒簌簌落下,却在那三处暗红前凝成细流,如避蛇蝎般绕着打转。
果然是外源灵力。他眯起眼,指腹摩挲着下颌新冒的胡茬。
旧派医修惯用的灵息带着腐朽的丹火味,这三股却混着腥甜的血气,倒像...他忽然顿住,目光扫过殷璃腕间的青痕——与她昨夜为救海难渔民时,那些被邪术侵蚀的伤者体内气息如出一辙。
连偷都偷不全。他低笑一声,指尖蘸了水在共脉图旁画了个圈。
圈刚闭合,那三簇暗红便剧烈扭曲起来,像被戳破的毒泡般滋滋作响。
可不等他进一步动作,竹榻方向传来细微的响动。
转头时,正见殷璃右手食指微微蜷缩,指腹无意识地轻叩竹席,仿佛在给某个看不见的脉搏计数。
她的呼吸依旧平稳,可额角的碎发却无风自动,在她眉心跳出细密的金芒——那是《千劫医经》里神游外感的征兆,神识正穿透肉身,去感知天地间所有病痛。
喻渊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片宽大的青竹叶。
叶片刚覆上她额头,叶脉便泛起幽绿的光,顺着叶纹爬向她鬓角,又沿着她的呼吸节奏明灭。连梦里都不肯歇。他轻声呢喃,指尖轻轻拂过她手背——那里还留着今早为小药童包扎时,被药杵硌出的淡红印子。
午后的雷声突然滚过天际。
喻渊抬头,见原本聚在海天交界处的乌云正往西南方向压,云底翻涌着紫黑色的光,像被墨汁染透的棉絮。
再看海面,那些本应随潮起潮落规律浮动的荧光藻,此刻正聚成三个旋转的漩涡,每个漩涡中心都泛着刺目的猩红,与共脉图上的暗红如出一辙。
在捕捉共鸣。他攥紧了沉木片,指节发白。
旧势力学不会用灵息滋养天地,只想着把千万医修的共鸣当渔网,去捞他们想要的医尊令残魂。
他转身折下院角带刺的野藤蔓,藤蔓上的尖刺擦过掌心,渗出细小的血珠,却被他随手按在藤蔓交叉处——那是用血为引布的结界,连最低阶的邪修都近不了竹庐三步。
偷吧,抢吧。他望着被藤蔓缠住的竹门,嘴角扯出冷意,等他们发现捞上来的不是残令,是千万把药锄...
话音未落,竹榻上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喻渊猛地转头,正见殷璃睫毛颤动如蝶翼,原本覆在额上的竹叶地掉在她胸口。
她的指尖还保持着虚按的姿势,仿佛方才正悬在某个病人的膻中穴上方。
阿璃?他起身欲扶,却见她只是翻了个身,面朝竹帘外侧,唇瓣动了动,吐出半字:井...
海风掀起竹帘,把那半字卷得细碎。
喻渊望着她因睡眠而微肿的眼尾,又看了看共脉图上逐渐淡去的暗红——西南药都方向的异动,不知何时已随着她这声呢喃,如退潮的海水般消散。
他弯腰拾起竹叶,叶背竟凝着层细密的水珠,像极了诊脉时落在医案上的汗珠。
再抬头时,阳光已西斜,把竹影拉得老长,在殷璃脸上投下斑驳的金斑。
快醒了。他摸出腰间的玉笛,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个短音——这是他们约定的醒神曲前调。
笛声刚落,便见她睫毛猛地一颤,指尖重重按在竹席上,仿佛要抓住什么。
喻渊望着她逐渐紧绷的肩背,又望了望被夕阳染成金红的海面。
他知道,等她真正醒来时,定会说出某个关键所在——就像每次风暴来临前,她总能精准地指出最薄弱的缺口。
而此刻,他只需守着,守着这片刻的安宁,守着那个连梦里都在诊天下的人。
竹帘被海风掀起又落下时,殷璃的睫毛先颤了三颤。
喻渊正往陶炉里添最后一把龙涎香,余光瞥见那点颤动,指尖的香灰便凝在半空。
他早注意到她呼吸的频率在变——从绵长的深眠转为浅促,像春蚕食叶般细不可闻。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的指尖便轻轻抠住了竹席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腕间那道淡青都跟着跳动起来。
药都西街第三口古井,井底有阵眼。
声音轻得像被海风吹散的药粉,却让喻渊手中的香盒坠地。
他弯腰去捡时,眼角余光始终锁着她——她半支起身子,发丝乱成蓬蓬的鸦羽,眼尾还沾着午睡的红痕,偏生眼底清明得像刚淬过冰的银针。
这副模样他太熟悉了,前世她在医典残卷里翻出古阵图时,也是这般带着点困倦的锐利。
早备了潮浸陶片。喻渊从案几暗格里摸出片深褐陶片,边缘还凝着咸涩的水珠。
陶片刚摊开在两人中间,裂纹便地腾起细烟,原本杂乱的纹路突然聚成箭头,箭头尖端正正扎向西南方向,与他昨夜在共脉图上标记的暗红完全重合。
殷璃盯着那箭头,喉结动了动。
她掀被下床时,喻渊要扶,却被她用指尖点开——这是她独有的别碰我信号,说明她正调动着最后一丝神识。
礁石在门外泛着青灰,她赤脚踩上去,凉意顺着脚心窜到后颈,倒让混沌的脑子更清醒了些:他们想用共脉图反向追踪我的神识痕迹。她望着远处翻涌的紫黑云层,海风掀起她的衣襟,露出腰间那串用碎玉串成的医尊令残片,可惜...
话音未落,咸湿的海风突然裹着浓重的药香劈面而来。
殷璃瞳孔骤缩——那是制邪丹才有的苦香,混着血锈味,分明是从药都方向卷来的。
她抬眼时,便见半空中浮起断续的符纹,像被小孩随意涂抹的朱砂,刚成型便被浪头卷走大半。
喻渊已摸出铜镜,镜面刚对准符纹残影,却被殷璃伸手按住手腕。
她的掌心还带着午睡的温度,按得他腕骨发烫:看破即干预。她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敲了两下,这是他们的密语——顺着他们的局走。
暮色漫过海平线时,殷璃蹲在沙滩上,用贝壳在沙里挖了个浅坑。
喻渊递来竹管时,她接过的动作像接过根银针——拇指按住竹节,食指抵着管口,精准得像在找穴位。
竹管插入沙中时,管口正对着西南方向,尾端还挂着她方才咬破指尖点的血珠:引灵露。她抬头看他,眼尾的红痕被夕阳染成金红,他们的邪术要借天地灵息,我们便用灵息当眼睛。
夜半潮声最响时,竹管里传来细微的。
喻渊正靠在门框上打盹,听见响动立刻直起身子。
月光漫过沙滩,照见竹管内壁凝着滴露珠,比黄豆大些,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他凑近去看,露珠里竟映出模糊的人影——是药都那间地下密室,他曾在共脉图里见过的暗红中心。
加大火候!露珠里传来沙哑的男声,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响,那残令的灵纹必须在子时前复刻七成!
喻渊眯起眼。
画面里七八个黑袍人围着青铜祭坛,祭坛中央摆着块焦黑的玉牌——正是他们前日在海难渔民体内发现的伪医尊令。
最前面的老者抬起手,指尖渗出黑血,滴在玉牌上,玉牌表面立刻浮起与空中符纹相似的纹路。
阿璃。喻渊轻唤,转身欲叫她。
可回头时,竹榻上的身影正蜷成团,背对着大海。
她的呼吸绵长而均匀,连方才盘起的发丝都散了,像团揉皱的墨缎铺在竹席上。
喻渊忽然想起今早她给小药童包扎时,那孩子也是这样背对阳光睡着的——把最柔软的后颈露出来,因为知道有人守着。
他重新望向竹管时,露珠里的画面突然扭曲起来。
老者的手停在半空,喉结动了动:不对...这灵纹的走向...
让他们查。
极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喻渊僵在原地——殷璃没醒,她背对着他,声音却清晰得像贴在耳边。
海风吹起竹帘,漏进的月光在她发间流转,她又说:查到尽头,才发现——
话音消散在风里。
喻渊再看竹管,那滴露珠正沿着管壁缓缓滑落,地坠入沙中,像滴被揉碎的眼泪。
沙粒立刻泛起微光,转瞬又归于黑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半夜起了薄雾。
喻渊守在竹管旁,看着沙地上那点湿润的痕迹逐渐被海风吹干。
他摸出腰间的沉木片,木纹里还留着殷璃昨日诊脉时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极轻的,像瓷片裂开的声响。
低头时,竹管原本光滑的内壁竟多出道细痕,从管口直贯管底,像道微型的裂痕地图。
他望着那道裂痕,又望了望沉睡的殷璃。
月光漫过她的肩背,将她的影子投在竹墙上,像株扎根深海的珊瑚,安静却坚韧。
第七日清晨的海风比往日更咸。
喻渊推开竹门时,晨雾里飘来小药童的尖叫。
他顺着声音望去,便见那孩子举着块碎陶片,陶片上本该流动的共脉图银线,此刻全灭成了死灰——西南药都方向,连最微弱的光点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