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渊指尖的算筹在掌心灼出浅红的印子。
他盯着那道新纹路,像藤蔓攀着骨节往指尖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初见殷璃时,她蹲在药田里拔杂草,指尖也沾着这种倔强的绿。
虚渊,开。他屈指弹向星盘,六十四枚算筹骤然腾空,在半空织成银色光网。
推演术最忌心浮,可他喉结动了动——自殷璃重生以来,这是归元令符第一次主动苏醒,连带着九域灵脉都在震颤。
光网突然扭曲成漩涡。
喻渊瞳孔微缩,看见无数金色丝线从算筹里窜出,不是指向千药山,不是指向任何修士的丹田,而是...缠上光网中心那团模糊的影子。
那是归元大阵的意识体,正用丝线轻轻扯动算筹上的纹路。
原来是自毁。他低声呢喃,指尖抚过星盘边缘的刻痕。
三个月前殷璃说医道该自己走路时,他还以为要等百年,没想到这些被医尊令护了三百年的医者们,竟在张远山烧书那夜,集体把心灯拧成了绳,生生勒断了大阵对的依赖。
算筹地落回木案。
喻渊抬眼望向东方,千药山方向的云被月光染得发白,像极了殷璃前世刑台上的雾。
他摸出腰间玉牌——那是他们成道时交换的信物,此刻正随着灵脉震颤发烫。
千里外的忘川渊,殷璃的指尖正抵在归元令符的裂纹上。
残符的温度透过掌心往血脉里钻,烫得她想起前世血祭那夜,祭坛上的火也是这样烧穿了她的经脉。
那时她跪在碎玉阶前,用半条命换了道誓:以我之名,护此道不灭。
现在道不灭了。她对着风笑,发间银簪晃了晃,映出眼底的水光。
药篓里的旧银针突然轻鸣,针尾的新绿顺着她的手腕爬,像在替那些被她护过的医者们,轻轻推她一把。
子时三刻,忘川渊底升起薄雾。
殷璃的道袍被水汽浸得发沉,她却走得极稳,每一步都踩在预先埋好的阵眼上。
青玉匣里的婚戒贴着她的大腿,那是喻渊用虚渊星砂铸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叩令符残片——三样东西,分别锁着她的医道、过往,和...人间烟火。
无主归元阵,启。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阵心。
二十八枚引魂钉应声没入泥土,阵纹腾起淡金色的光,像给这方天地织了顶透明的穹窿。
九域之外的药庐里,正在熬药的老妇抬头,看见药罐口飘起一缕青烟;山村里跟着师父学扎针的小徒弟揉眼,发现窗台上的艾草香也凝成了烟;连张远山新写的《行医录》上,沾着草药汁的墨迹都泛起轻烟——万千细烟穿过云层,汇作一条青链,直往忘川渊坠。
殷璃盘坐在阵心,三物在她身周排成三角。
令符残片突然发出蜂鸣,裂纹里的青气缠着银针匣打转,最后停在婚戒上,像在认什么。
她闭眼,以心神接入大阵意识,刹那间,万千画面涌进脑海:
有扎歪第一针的孩童急得掉泪,被师父拍着背说;有两个村医为一味药的用法争得面红,最后蹲在田埂上分吃炊饼;有白发老者在油灯下抄方,纸页边角卷着,是抄了三十年的旧痕;最后画面定在一束野花上——那是前日喻渊去药市,见她蹲在摊前多看了两眼,便偷偷插在她药篓里的。
你想要的...是自由。殷璃睁开眼,眼底映着阵纹的光。
她伸手抚过令符残片,指尖掠过那道裂纹时,残符突然泛起温热,像在回应。
山风卷着雾从渊底升起,模糊了她的衣袂。
殷璃深吸一口气,指尖结出断契诀的法印。
最后一道诀印落下时,她分明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地断开——不是痛,是轻松,像压了三百年的担子,终于有人笑着接了过去。
九域的烟突然凝在半空,又缓缓散作星子。
殷璃望着身周的三物,令符残片上的裂纹正在变深,像一张嘴,要把最后一点属于她的印记吞进去。
她抬手指尖抵住令符,掌心能感觉到里面的光在跳动,像个急着要跑出去玩的孩子。
去吧。她轻声说,指腹微微用力。
金光从指缝里渗出来,像初升的太阳,又像...新生的火种。
金光裹着最后一缕属于殷璃的道韵沉入灵脉时,她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喻渊的手掌及时覆上来,掌心的温度透过道袍渗入她的腕骨——他不知何时已掠至近前,星砂戒在两人交握处泛着暖光,像在替他数着她紊乱的心跳。
疼吗?他声音发哑,拇指无意识摩挲她虎口那道旧茧。
那是前世替产妇接骨时被碎骨划的,后来每回她握针久了,茧子便会发红。
此刻这处却泛着不自然的青白,显然方才断契诀抽走了她小半灵力。
殷璃仰头看他,晨光里他眼尾的细纹被镀上金边。
前世刑场那夜,他也是这样红着眼眶,却强撑着用算筹替她推演逃生路;重生后第一回替她止血时,他的手同样抖得厉害,最后干脆把她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说跟着我心跳的节奏呼吸。
不疼。她反握住他的手,将掌心贴在他心口。
喻渊的心跳声透过衣物传来,快得像春溪破冰——他总说自己是最镇定的智囊,可每次她涉险,这颗心便要跳出腔子。你听,她笑着指了指天际,九域的灵脉在唱歌。
喻渊一怔,运起耳通术细听。
果然,风中浮着细碎的清响,像银针坠玉盘,又像孩童念诵《汤头歌诀》——那是分散在九州的医者们,此刻正自发运转医道心诀。
他们的灵力波动不再被归元令符牵引,却因初心印记的唤醒,意外织成更绵密的网。
张远山那老头...喻渊突然低笑,前日还在骂你,说没了令符约束,江湖郎中要翻天。
现在倒好,他新写的《行医录》被抢着抄,书斋的门坎都快被求方的人踏平。
殷璃想起昨日收到的飞鸽传书,张远山在信里用墨点重重圈了句医道本无尊,尊在人心,后面还画了只气鼓鼓的药葫芦——分明是嘴硬。
她刚要说话,袖中玉牌突然发烫,是千药城方向传来的灵讯。
是药童阿福。她捏碎玉符,一道虚影浮起:扎着双髻的小药童站在城门口,身后是块泛着药香的碑,殷姑娘!
您快来看看,城门口一夜之间立了块碑!
次日辰时,千药城青石板路还沾着晨露。
殷璃与喻渊行至城门处,便被裹着药香的人潮拦住。
人群最前排的老妇回头,看见他们时眼睛猛地一亮,颤巍巍让出条道:是医尊...不,是殷姑娘!
现在该叫殷大夫。喻渊低笑,替她理了理被挤乱的发梢。
碑就立在城门正中央,非石非玉,表面却凝着深浅不一的棕褐——是无数药渣被灵火压铸而成,每道纹路都带着煎药时的焦香。
殷璃指尖轻触碑身,某块深褐色药渣突然泛起微光,竟是半片烧焦的陈皮,与她前世在药庐里煎糊的那批极为相似。
碑文只有一句,用朱砂填了边:第一个治好我的人,没说自己是神仙。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不同人接力刻的,有的笔锋刚硬如老医家,有的带着孩童的圆钝。
昨日寅时起,就有人捧着药渣来。阿福挤到他们身边,小脸蛋红扑扑的,王屠户送了他治刀伤剩下的金疮药渣,李婶子把她娘熬了三十年的安胎药渣全倒来了,连西巷那个总说医道都是骗人的赵秀才,也捧了碗他儿子退烧的药渣——说是他儿子醒来说,给治病的小大夫蹲在床前,手背上还沾着药渍。
人群中突然传来抽噎。
殷璃循声望去,是个穿粗布衫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婴孩。我闺女出痘那回,她抹了把泪,是个走方郎中断了自己的行程,在我家守了七日。
他走的时候说,别记我名字,记着这痘该怎么治就行她弯腰抓了把药土添在碑前,现在才明白,他不是怕我谢,是怕我把医道当神仙的法术。
喻渊望着碑前堆成小山的药土,突然想起昨夜推演时,星盘里的算筹全部指向二字。
他原以为要百年才能让医道脱离神坛,却忘了——当每个医者都记得自己最初执针时的念头,当每个被治者都愿替下一个人留一盏灯,这火种根本不需要人捧着走。
某个清晨,殷璃背着药篓去后山采九心莲。
山雾未散,草叶上的露珠落进她的麻鞋,凉丝丝的。
行至溪边时,她听见细弱的鸟鸣,循声望去,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蹲在石头上,用草茎小心捆扎灵雀受伤的翅膀。
别怕呀,小女孩的声音像沾了蜜的草茎,我妈妈说,只要你想活,就值得被治。她从兜里掏出片薄荷叶,轻轻按在灵雀的伤口上,我偷偷拿的,妈妈说这能消炎。
等你好了,要帮我捉虫子哦,我种的青菜总被虫咬。
灵雀歪着脑袋啄了啄她的手指,血珠混着草汁在她手背上染出小红花。
殷璃站在树后,看她解下自己的布腰带,仔细裹住灵雀的翅膀——那腰带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显然是自己缝的。
要帮忙吗?喻渊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声音放得极轻。
殷璃摇头,目光始终落在小女孩身上。
她想起前世初习医术时,师父让她替一只断腿的野狗治伤,那时她也这样紧张,连针都拿不稳。
后来师父说:医道不是神仙的法术,是你看见另一个生命在疼,就想伸手的念头。
她不需要我。殷璃摸了摸药篓里的九心莲,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就像当年那个替野狗治伤的小丫头,也不需要站在旁边。
归途中,喻渊替她背着药篓,看她用草茎编了只小蝴蝶,别在药篓边上。我们还要走多远?他问,山风掀起两人的衣袂,把药香吹得很远。
殷璃折了根狗尾巴草,逗弄他发间的星砂戒。走到没人再需要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脚步,望着远处被晨雾笼罩的山脉,走到每个医者都能拍着胸脯说我会治,每个患者都能放心说我信你的时候。
无主归元阵完成已七日。
东境雾海的晨雾漫过船舷时,殷璃正低头整理药囊。
喻渊站在船头,星盘在掌心流转,算筹上的新纹路泛着微光——那是昨夜推演时,雾海深处突然浮现的卦象,主,却又隐着丝若有若无的。
要进去吗?他回头问。
殷璃系好最后一个药包,抬头时眸中映着雾海上的晨曦。
那缕曾属于她的金光,不知何时已融入晨雾,成了这方天地呼吸的一部分。
她提起药篓,步上跳板,衣袂带起的风卷散了些雾气,露出雾海深处若隐若现的飞檐——像是座被岁月遗忘的药庐,又像是...某个新的故事,正等着被掀开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