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松脂香掠过断崖谷口时,殷璃的脚步忽然顿住。
竹篾药篓撞在小腿上发出轻响,喻渊抬眼便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半塌的石墙正从藤蔓里探出来,青灰砖缝间爬满野葛,檐角那枚残破的铜铃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哑响——分明是座废弃多年的药庐,却让她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是他的。殷璃开口时声音发涩,药篓里的野花被她攥得更紧,前世收的第一个弟子,阿昭。
喻渊的手轻轻覆上她后颈,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紧绷的脊背松了松。
记忆如潮水漫上来:雪夜的刑台火舌舔着她的衣角,阿昭跪在台下仰着脸,袖中藏着她偷塞的《千劫医经》残卷。
后来有人截了他的路,说他修习禁术,追得他翻了七座山。
最后一次见他时,少年浑身是血倚在这石墙上,用断指在砖上刻下师恩难报,道不可传,血字未干便断了气。
现在...殷璃松开攥花的手,野菊的碎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她一步一步走向残墙,指尖抚过砖缝里的苔痕——当年阿昭刻字的位置,此刻竟冒出两株纠缠的植株。
一株开着九瓣白莲,每片花瓣都裹着金线;另一株却生着暗紫藤蔓,叶片边缘泛着毒芒,正是她前世禁术里才会用到的断死藤。
两种截然不同的灵植根须交缠,像在争夺什么,又像在共生。
九心莲...喻渊俯身细看,袖中《九域医报》的边角被风吹得卷起,主调和,能化百毒;断死藤...他顿了顿,是你当年为救濒死修士创的禁术主材,需以命饲毒。
殷璃蹲下身,指尖刚要触到白莲花蕊,那花突然轻轻一颤,金纹顺着她的指尖爬上手背。
她瞳孔骤缩——这分明是灵植觉醒灵智的征兆!
更诡异的是,断死藤的藤蔓竟也缓缓缠上她手腕,却没有半分毒性,反而像在...认主?
原来你也没死干净。她低声呢喃,掌心泛起淡青色医气。
两种灵植的根须突然疯长,在残墙上交织出一行血字——正是阿昭当年未刻完的道不可传,此刻却被金线填满了最后一笔。
暮色渐沉时,两人在药庐残垣旁支起竹棚。
喻渊生起篝火,药罐里的茯苓汤咕嘟作响,他却注意到殷璃始终望着那两株灵植,眼神似灼似痛。
阿昭刻那八个字时,我以为他是怨我传了禁术。她突然开口,火光照得她眼尾泛红,可现在...
夜风陡然卷起,吹得篝火噼啪炸响。
殷璃的筷子掉在石上,她霍然起身,指尖掐了个医家定魂诀——灵识里,九域大地像被撒了把碎星,三十六处灵脉节点正在同时震颤!
那震颤的频率,竟与她前世强行施展断死续生术后心脉崩裂前的征兆分毫不差!
她声音发紧,天机织影阵。
喻渊的手掌按在石桌上,袖中金线骤然亮起,织成一张光网。
光影里浮起无数小点,每个点都连着一段画面:南荒草医铺里,年轻医者捏着张泛黄的药方;东域医馆中,学徒正把赤阳髓三钱抄进新医书;北境雪地里,游医举着改良版《温髓丹》增补方大声叫卖...
所有波动都来自用过这版增补方的医者。喻渊的指尖划过光网,问题出在赤阳髓的剂量。
原方里你用了三转提灵法压制毒性,可现在的增补方只写了,没提压制步骤。
殷璃的呼吸突然一滞。
她想起今日路过千药城时,书院里孩子们念的前有殷璃执针,今有你我续灯——原来他们真的在续,却没人记得那最关键的一步。
就像阿昭刻在墙上的字,后人只抄了前半句,忘了补全。
不是阴谋。喻渊看出她眼底的冷意,握住她发颤的手,是传承断了。
那些孩子不知道,当年你为了那三转提灵法,在药炉前守了七七四十九夜,熬坏了三副肺。
篝火突然熄灭。
黑暗里,殷璃望着断崖谷外的星空,那里有三十六点微光在跳动,像极了当年她在医罪台上被烧得遍体鳞伤时,咬着牙点燃的第一簇火。
去把药篓里的《千劫医经》取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把我那套银针磨亮。
喻渊没有多问。
他知道,当殷璃用这种语气说话时,就像当年她在雪夜抱起高烧的小女孩,在刑台接住阿昭坠落的残卷——有些火,灭了可以再点;有些道,断了就得有人续。
石墙外,九心莲的金瓣在夜风中舒展,断死藤的紫叶轻轻摇晃,仿佛在应和着什么。
远处传来晨钟,不知哪个方向的医馆里,有个年轻医者揉着眼睛翻开医书,指尖停在温髓丹那页,嘀咕着:这剂量...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殷璃摸出袖中那朵被揉蔫的野菊,放在阿昭刻的血字旁。
月光漫过她的侧脸,她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轻声道:该回家了。崖上晨雾未散时,殷璃已跪坐在竹席上。
她的指腹沿着药篓边缘那道旧裂痕缓缓摩挲,竹篾的毛刺扎得掌心微痛——这是重生第三年,她在南境山匪劫道时被砍的,当时篓里装着给濒死老妇的还阳草,她宁肯护着药草也没躲那一刀。
阿渊。她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晨露的藤条,清冽里带着韧性。
喻渊正在收拾昨夜的药罐,闻言抬眼便见她从药篓最底层抽出个黑檀木匣,匣身包浆发亮,锁扣处刻着极小的字。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物件,连两人共居的竹舍暗格里都没藏过。
殷璃的拇指按在锁扣上,木匣轻响。
十二枚银针躺在丝绒衬里上,针身泛着幽蓝光泽,最中央那枚尾端还沾着点褐红——是她当年试针时,故意扎破自己指尖染的。重生第一年,我在破庙屋檐下捡了截陨铁。她指尖抚过针身,声音轻得像在说梦话,那时候总怕,怕这一世还没活明白,医术就跟着我烂在土里。
喻渊的呼吸顿了顿。
他记得那截陨铁——当时他扮成货郎路过破庙,见个灰衣女子正用石头砸一块黑黢黢的金属,指甲缝里全是血。
他本想上前帮忙,却听见她咬着牙说:总得留点什么,就算我死了,也能替我多救个人。
血引归元术。殷璃突然闭目,左手掐了个古怪法诀。
喻渊看见她颈侧青筋凸起,心脉的跳动透过肌肤清晰可感——那频率快得反常,像是要把整个人的生机都抽进针里。
第一枚银针地跃起,针尖刺破她食指,血珠刚冒头就被吸进针孔,银蓝针身顿时泛起淡红。
璃儿!喻渊两步跨过去,手腕刚要扣住她脉门,却见她睫毛剧烈颤动,眼底泛着极淡的金芒——那是医道至境的征兆。
他的手悬在半空,终究落回她后背,隔着单衣都能摸到她肩胛骨绷成的直线。
十二枚银针依次吸饱血珠时,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
殷璃额角全是冷汗,却突然笑了,指节抵着木匣边缘:灵风传讯法,去。最后一个字出口,银针同时爆成星火,有的朝北荒雪原窜,有的往南海水域扎,最小的那簇光恰好掠过九心莲的金瓣,惊得断死藤的紫叶簌簌抖动。
这不是治疗。她靠在喻渊肩头,声音哑得厉害,是给那些孩子踩刹车——灵脉爆裂前,先让他们昏过去。喻渊摸着她冰凉的后颈,突然发现她手背上的金纹淡了些,像是被刚才的术法抽走了几分生气。
次日清晨,第一只信鸽扑棱着落在竹棚的横木上。
喻渊解下腿上的竹筒时,殷璃正蹲在石墙前,用草叶给九心莲浇水。
断死藤的藤蔓悄悄缠上她手腕,像在给她输送什么,她却浑然不觉。
三十六人皆醒了。喻渊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但...有七个的灵识散了残影。他展开帛书,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地医馆的急报:南荒老医的药柜突然自己翻出《毒经》残页,东域学徒给病人扎针时嘴里念着任督二脉逆走,最离奇的是北荒那个少年,昏迷时把《逆脉真解》前三章背得一字不差。
殷璃的草叶地断在手里。
她猛地站起身,发梢扫过断死藤的毒叶却毫无知觉:《逆脉真解》?
那是我前世给元婴修士调脉的秘本,连阿昭都没传全。她抓过帛书,目光扫到最后一行百姓称梦医显灵,已在村口立生祠时,指尖重重戳在帛书上,几乎要戳出个洞。
他们不是显灵。她转身望着远处升起的香火烟雾,晨风吹得她衣摆猎猎作响,是我的医术...成了团火。喻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山脚下的小路上,几个农妇正抬着香案往崖边走,香案上供着她的泥像——是照着千药城书院里那幅画像捏的,连眉峰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我教他们认药草,教他们扎针手法,教他们医者仁心殷璃的声音突然发颤,可他们学太快了,快到忘了...每味药的毒性要怎么压,每个穴位的力道要怎么控,甚至...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连我当年在药炉前咳血的疼,都学不会。
断死藤的藤蔓突然收紧,在她手腕上勒出红痕。
九心莲的金瓣却舒展着,轻轻碰了碰她手背。
殷璃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底的金芒更盛:这次不能只传方。她转身握住喻渊的手,掌心的温度终于不再像冰块,得给医道立个界——什么能学,什么要等,什么...就算学了,也得先守住自己的命。
喻渊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重生那年雪夜。
他躲在刑台角落,看着浑身是火的女子把最后半本医经塞进小乞丐怀里,喊的是: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此刻她的眼神和那时一模一样,像块被淬过的铁,冷硬里裹着化不开的热。
灵网司的人该到了。殷璃松开手,弯腰捡起地上的草叶继续给九心莲浇水,你去崖下接他们。喻渊一怔,随即明白她指的是那个专管九域灵讯的神秘组织——他们能把消息塞进每片云里,藏进每阵风里,连元婴修士都探不到痕迹。
要我带什么话?他整理着衣袖,金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殷璃没有回头,只望着香火最盛的方向轻声道:告诉他们...我要在每本医书里,多写三行字。她的声音被山风卷着散开,却又清晰得像是刻进了晨雾里,一行写药材毒性,一行写施术禁忌,最后一行...写医者自己的命。
崖下传来清越的鸟鸣,是灵网司的信鸟到了。
喻渊最后看了眼石墙边的女子——她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和石墙上那行血字叠在一起,像团怎么都烧不尽的火。
他整理好袖中金线,转身往崖下走去,靴底碾碎的野菊瓣散在风里,带着若有若无的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