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殷璃蹲在竹筐前,指尖抚过新育的九心莲。
花瓣上的露珠顺着她掌纹滚进袖口,凉意渗进肌理,倒比当年在灵医司翻古籍时更清晰。
要带三株?喻渊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刚醒的沙哑。
他不知何时已披了件青衫,发梢还沾着夜露,却将斗篷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她脚边。
殷璃的拇指停在最嫩的那株花芯上。
前世她在忘川渊刻碑,每道刻痕都浸着血;今生她在药圃育苗,每片新叶都凝着露。这花喜野气。她将三株莲小心裹进棉帕,灵山的温室养得出形,养不出魂。
喻渊弯腰替她系斗篷时,指腹擦过她腕间红绳。
那绳结还是他去年亲手编的,如今被药汁浸得发暗,倒比新时更贴皮肤。这次,走远些。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散了晨雾里未醒的虫鸣,我带了够吃半月的胡饼,还有你去年在南疆寻的止渴草。
殷璃抬头看他。
晨光透过竹帘漏进来,在他眼尾刻出一道极浅的纹——那是三年前替她挡毒针时留下的。
她忽然想起重生那日,他跪在乱葬岗掘她的尸,指甲缝里全是血泥。
如今这双手替她系斗篷,系得那样慢,仿佛要把后半辈子的光阴都编进这根带子。
她应得轻,却让喻渊的睫毛颤了颤。
他知道这声里压着什么——是三年前血洗阴谋时的决绝,是百医碑落成那日的释然,是此刻终于能松开拳头,去摸一摸人间烟火的温柔。
他们离开灵山那日,山门前的老银杏正落着叶。
殷璃走在前面,麻鞋碾过满地碎金;喻渊跟在后头,背着她的药篓,里面除了九心莲,还塞着半袋他偷摸装的桂花糖。
第一日到青禾镇,村口的灵诊阵泛着淡青色微光。
几个村妇抱着孩子排队,最前头的小媳妇掀开衣袖,露出臂弯里的红疹:王婶说这阵儿能照出胎毒,我家娃总哭,该不是...话没说完,阵中便浮起团淡粉雾气,停在婴儿囟门处。
是夜惊。蹲在阵边的白胡子老头扶了扶老花镜,从药箱里摸出把晒干的蝉蜕,拿小米炒黄,和这蝉蜕煮水,喝三回就好。他抬头时,殷璃看见他腰间挂着块木牌——青禾镇首徒,是百医碑下新刻的认证。
喻渊悄悄扯她袖子。
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墙根下三个小娃正蹲在地上,用树枝画脉图。
最大的那个扎着羊角辫,拿块碎瓦片当银针,戳在同伴手背:这里是太渊穴,我阿爹说按三下能止肚子疼!
第二日过云溪谷,山脚下的医馆飘着新漆味。
门楣上二字写得歪歪扭扭,却是个十二岁的小医女执的笔。
她正踮脚挂木牌,见有人来,脆生生喊:看诊先登记!
阿公说现在不兴梦医显灵那套,病要自己看,方要自己开!
殷璃站在五步外的老槐树下,看着小医女搬来条矮凳,扶着个拄拐的老妇坐下。
老妇颤巍巍摸出个布包:我这腿疼了十年,从前总求梦医托梦...奶奶您掀开裤腿。小医女已经取出铜尺,我阿公教过,寒痹要量腿围,左边比右边粗半寸呢。
第七日,他们行至北荒旧墟。
昔日的废村如今挂着千药城分镇的木牌,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
街尾传来银铃似的笑,几个孩童追着跑,带头的小娃扎着两根冲天辫,腰间别着根草茎当银针:都不许动!
我是梦医娘娘,给你们治玩泥巴手脏病
殷璃脚步顿住。
她望着那小娃——大约四五岁,鼻尖沾着泥,却把的架势学得有模有样:先消毒!她举起草茎在半空画圈,阿娘说梦医娘娘的针能驱邪,我这根草茎也能!
喻渊站在她身侧,看着她眼尾慢慢弯起来。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弧度,比医馆里救人时软,比拆穿阴谋时暖,像春雪化在溪里,叮咚叮咚的。
阿姐看我!扎冲天辫的小娃突然发现他们,举着草茎跑过来,我给你治治...治治头发乱乱病!她踮脚要够殷璃的发顶,却被喻渊轻轻抱起。
小大夫好医术。喻渊笑着,指腹蹭掉她鼻尖的泥,那阿姐的病要怎么治?
用针!小娃晃了晃草茎,突然盯着殷璃腕间的红绳,你有红绳!
我阿娘说梦医娘娘也戴红绳,她的针就藏在红绳里!
殷璃垂眸。
腕间红绳下,确实坠着枚旧银针——是前世她被斩去医籍那日,偷偷藏在袖中的。
针尾的刻痕早被磨平,却在她掌心烫了十年。
小大夫的针呢?她问。
在这!小娃从兜里掏出根真正的银针——细得像根线,针尾系着截红绳,阿爹说这是镇里医正给的,说我们以后都能当小医仙!
殷璃喉结动了动。
她从怀中摸出那枚旧银针,蹲下来和小娃平视:阿姐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是糖吗?小娃眼睛发亮。
比糖甜。殷璃将银针轻轻插入路边土中,这根针在阿姐手里时,只能扎疼坏人;在你手里,能扎醒春天。她摸了摸小娃的头,等它发芽那天,你就知道它有多厉害了。
小娃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身跑回同伴中:我有梦医娘娘送的针!
暮色漫上林梢时,他们在山野里寻了处背风的石崖。
喻渊生起篝火,烤了两个胡饼递过去。
殷璃接饼时,袖中滑出个半透明的玉简,在火光下泛着淡紫。
喻渊的目光在玉简上停了一瞬,又移开。
他知道她总有些没说的话,藏在这些玉简里——前世的医经,今生的新悟,还有那些没来得及教给谢知言的、藏在《千劫医经》最后一页的字。
明日去南漠。殷璃咬了口胡饼,桂花香在舌尖漫开,听说那里的沙狐草能治眼翳,我想...带些种子回来。
喻渊往火里添了根枯枝。
火星噼啪炸开,照亮她发间木簪上沾的药屑——是今天路过药田时蹭的。
他突然想起今早离开灵山前,她站在百医碑前说的话:真正的传奇,不该刻在石头上。
此刻山风掠过,带来远处村落的犬吠。
殷璃靠着石崖闭目养神,袖中的玉简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喻渊望着那抹淡紫,忽然觉得,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
篝火噼啪炸开最后一星火星时,喻渊的目光又落向那枚半透明的玉简。
它静静躺在殷璃膝头,淡紫光晕随着她呼吸明灭,像块裹着星光的冻糖。
在看什么?殷璃的声音裹着胡饼的甜香飘来。
她指尖摩挲着玉简表面,那里还留着今早刻下的新纹——是她用医针一笔笔錾进去的,每道刻痕都浸着昨夜整理医案时的墨香。
喻渊伸手,指腹轻轻碰了碰玉简边缘。
凉意透过皮肤渗进骨缝,却比三年前在灵医司密室里摸到那卷被封禁的《千劫医经》时,暖得多。这是...补遗?他记得她总在深夜翻书,烛火映得窗纸泛着青,笔下沙沙声比更漏还密。
是重生后写的。殷璃将玉简递过去,治北疆寒毒的针法,南疆蛊毒的解法,还有小渔儿教我的苗医推拿——她眼尾微弯,那小丫头总说我扎针太狠,要学她阿婆揉穴时像揉糯米团。
喻渊接过玉简,触感轻得惊人。
他知道这方寸间藏着多少分量:是雪夜跪在老医叟床前记的咳嗽症候,是暴雨里背着药篓翻山找的变种青蒿,是那回为救濒死的婴孩,她在产房守了七日七夜,指甲缝里全是血污却笑得像捡了糖的孩子。不传给灵医司?他拇指抚过玉简上二字,忽然想起从前灵医司的藏经阁,铜锁锈得比门环还厚,钥匙串在大司命腰间,晃得人眼疼。
殷璃歪头看他,发间木簪上的药屑簌簌落在粗布裙上。你记不记得,她声音放得很轻,像在说个秘密,十年前我跪在藏经阁外求抄《金疮要诀》,大司命说医典不可轻授她伸手接住飘落的药屑,可那天有个小杂役偷偷塞给我半本残卷——他说他阿爹是杀猪的,看我跪得膝盖渗血,实在不忍心。
喻渊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那个雪夜,殷璃捧着半本油浸的残卷冲进破庙,睫毛上的雪化了又冻,在脸上结出冰碴。所以真正的医术,不该锁在阁中。她伸手拿回玉简,指腹拂过自己刻的字,明日我会把它刻在万医碑背面。她抬眼时,晨光已经漫过石崖,在她眼底碎成金斑,谁都能看,谁都能改。
小渔儿可以加两笔苗医的手法,青禾镇的白胡子老头能补个治牛瘟的偏方——她笑出声,说不定哪天,那扎冲天辫的小娃会把草茎针法也刻上去。
喻渊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重生那日。
那时她浑身是血地攥着半块断碑,碑上字缺了最后一捺,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
如今这双曾握过断碑的手,正轻轻抚过玉简,像在抚弄新生的芽。
次日的忘川渊笼着薄雾。
殷璃站在崖边,看雾气漫过当年刻碑的深痕——那些她前世含冤时,用指甲抠进石里的字,早被岁月磨成了浅坑。
喻渊搬来的青石碑竖在坑前,碑面光得能照见人影,只在左下角刻着行小字:后来者,自行落笔。
要写什么?喻渊递过她的医针。
针尾红绳被药汁浸得发暗,却比任何刻刀都沉。
殷璃接过针,指尖抵在碑面。
血珠从指腹沁出,在石上洇开朵小红花。
她轻轻一挑,字的第一笔便落了下去。
血色沿着石纹游走,像道要烧穿雾气的火。路太长,她收手时,指腹还在渗血,却笑得很轻,不能只靠一个人走完。
归途中的变故来得突然。
先是山风卷着松涛撞过来,接着一声清唳刺破云层——是只白羽灵禽,爪间衔着片发光的叶笺。
它掠过殷璃发顶时,带落几片松针,却精准地将叶笺投进她掌心。
叶笺展开的刹那,暖光漫过两人。
喻渊看见殷璃睫毛颤了颤,指尖微微发抖。是灵心溯言阵的反馈。她声音发哑,九域医者中,再无一人...心存殷璃医术为祸之念。
喻渊的手慢慢覆上她手背。
那双手曾被毒药灼得溃烂,被锁链勒出深痕,此刻却暖得像春阳。终于,再无阴影。他说,喉间发紧。
殷璃抬头望向天际。
朝阳正从山尖爬上来,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不,阴影永远会有。她将叶笺轻轻折起,收进药篓最里层,我只是...学会了在暗处点灯。她转身时,药篓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走罢,南境的沙狐草该抽芽了。
晨光照着她的背影,粗布裙角扫过的地方,沾着的药屑纷纷扬扬落进草里。
喻渊望着她发间木簪上未拭净的血痕——那是刻碑时渗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淡粉,像朵开在石上的花。
他们走过山梁时,身后的村落正次第亮起灯火。
有药庐的窗纸透出暖黄,有医馆的灯笼映着二字,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娃举着松明火把跑过田埂,喊着阿爹!
我寻到治夜惊的新方了!
风卷着药香涌来,这次香里多了更多鲜活的声响:是药杵捣在石臼里的咚咚声,是药童背汤头歌的奶声奶气,是某个少女握着刻刀,在万医碑字旁边,轻轻落下第二笔的,清晰而坚定的,声响。
南境雨林的雾瘴重。喻渊摸出块帕子,替她擦去发间沾的草屑,听说那里的毒藤会伪装成兰花,还有会吸人血气的红蛙。
殷璃低头整理药篓,袖中滑出截红绳——是那小娃送的银针上系的,此刻正和她的旧银针缠在一起。所以才要去。她抬头时,眼里有光在跳,像当年在乱葬岗掘出第一株还魂草时那样,总得有人先踩出条路。
山脚下的溪水流得欢畅。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渐渐融在晨光里。
而在更南边的方向,层层叠叠的雨林正浮在雾中,像片墨绿色的海,等着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