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殷璃的指尖先颤了。
她正蹲在药圃边缘采紫背天葵,竹篓里新收的灵草还沾着露水,半片紫苏叶被她掐在指腹间。
这一颤来得突兀,像有根细若游丝的针从骨髓里往外钻,顺着血脉直窜到天灵盖。
她松手,紫苏叶打着旋儿落进竹篓,撞得其他药草沙沙响——是九转归心针的残息。
前世她以神魂为引创此针法,每一针都要与患者心神同频,断无“无主自行”之理。
此刻那残息却像团被揉皱的云,裹着孩童的惊喘,从百里外的方向撞进她识海。
殷璃站起身,山风掀起她的衣摆,药篓垂落的穗子扫过小腿,凉意顺着肌理往骨头里钻。
“阿璃?”喻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露未干的湿润。
他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枣糕,是今早山脚下王婶硬塞的——那妇人总说“医仙该补补气血”。
殷璃回头,见他发梢沾着几点水痕,想来是去井边打水时溅的。
她忽然想起昨夜他替她掖被角的动作,那么轻,像怕碰碎什么。
“去把我案头的星图拿来。”她声音平稳,指尖却悄悄蜷进掌心,“再带那盏青璃灯。”
喻渊脚步微顿。
他太了解她了——只有遇到真正棘手的事,她才会用这种“商量”的语气,却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星图展开在石案上时,日头已爬到竹梢。
殷璃借青璃灯的光,指尖沿着星轨游走,最终停在紫薇垣旁那颗新现的亮星上。
“昨夜王伯家的小孙儿说梦话,”她突然开口,“说有个白衣阿姨给他扎针,针落不痛。”
喻渊的手指在星图边缘蜷了蜷。
他想起今早路过村学,听见几个孩童凑在墙根儿嘀咕:“我娘说梦医娘娘显灵了!”“我阿爹在镇上报恩寺见着人用银针画符,说能治梦魇!”山风卷着这些碎语钻进他耳朵时,他只当是孩童戏言,此刻却突然明白殷璃为何整宿没合眼——石案上摊开的帛卷,是她用朱砂新绘的“灵梦回溯图”,边角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有人在借我的医术残迹。”殷璃指尖抚过帛卷上歪扭的针痕,那是她根据患儿残息描摹的,“他们不懂九转归心针需以心神为引,只学了个皮毛,反让灵脉逆流。”她抬头时,眼底像有团火在烧,“若放任,百姓会把医道当神佛供;若出面澄清……”她顿了顿,想起前日路过山脚下的土地庙,看见香案上摆着她的木牌,“新立的医信会碎。”
喻渊伸手按住她搁在帛卷上的手。
她的手很凉,像浸过腊月的井水。
“你已不是当年在医馆里被人泼脏水的小医女了。”他声音发闷,“九域的医修如今都认你为尊,那些跳梁小丑——”
“可他们的病痛是真的。”殷璃反握住他的手,指腹蹭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当年替她抄医书磨出来的,“我在忘川渊刻碑时,那些残魂最后说的不是恨,是‘疼’。”她松开手,起身去案头取了支狼毫,笔尖悬在“灵梦回溯图”上方,“我要进患儿的梦。”
“不行。”喻渊霍然站起,带得石案上的墨盏晃了晃,几滴墨汁溅在星图边缘,像片突兀的云,“半梦游状态要耗你三成心神,你上回为救玄真掌门的伤患,足足躺了七日——”
“那孩子才五岁。”殷璃打断他,狼毫重重落下,在帛卷上点出个醒目的红点,“他昨夜梦到自己掉进冰窟,灵脉冻成了冰碴子。”她转身时,木簪上的碎发扫过脸颊,“你总说我是医道本身,可医道若连病人的梦都不敢进,算什么本身?”
喻渊望着她眼底的光,突然想起三日前他在云头看见的那片祥云。
那时他以为云在等她启程,此刻才懂——云从来都追着她的脚步,追着她蹲在田埂教小娃认药草的背影,追着她给张阿婆切脉时垂落的碎发,追着她明明疼得冷汗浸透中衣,却还笑着说“这针不疼”的模样。
“我陪你去。”他说,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袖,“我在梦境外守着,若有异动——”
“不用。”殷璃摇头,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梦引术只能容一人。”她低头收拾案上的帛卷,发顶的木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但你可以替我备柱安魂香。”
日头西斜时,药圃里的紫苏叶仍在沙沙响。
喻渊站在竹篱边,看殷璃抱着帛卷走进屋,门帘落下的瞬间,他瞥见她搁在案头的银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枚银针,是她前世用陨铁炼的,针尾刻着“医道无欺”四个字。
月上中天时,那柱安魂香在石案上燃到了最后一寸。
殷璃坐在蒲团上,闭目屏息,指尖凝出一缕银光。
那光极淡,却带着穿透性的暖意,顺着她的眉心缓缓没入,像滴晨露落进深潭,荡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窗外的祥云不知何时聚了过来,将月光筛成一片银纱,覆在她微颤的睫毛上。
月上中天时,那柱安魂香在石案上蜷成最后一截灰烬。
喻渊守在门外,听见屋内传来极轻的衣料摩擦声——是殷璃起身的动静。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框上的木纹,那是今早他亲手替她修补的,当时她还笑着说医仙的竹屋也要接地气,可此刻他喉间发紧,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门帘掀开一道缝,银光先涌了出来。
殷璃站在阴影里,眉心跳动着细碎的光斑,像有星子落进了她的皮肤。成了。她声音比平时轻,却带着淬过冰的清冽,但问题比我想的大。
喻渊一步跨进门槛,就着月光看见她眼底翻涌的暗潮。
案上的帛卷摊开着,原本空白处多了道暗红的印记,像朵扭曲的曼陀罗。那是反溯灵印。殷璃指尖点在印记中心,我在他的阵法里埋了根线。她转身时,发间木簪撞在瓷瓶上,叮咚一声,明日你去镇上传话,就说梦医娘娘月圆夜要在北荒旧墟赐方。
喻渊瞳孔微缩:北荒?
那地方十年前被邪修毁了,连地脉都断成了乱流——
所以才是最好的阵眼。殷璃从药柜里取出个檀木匣,打开时满室药香翻涌,十二枚陨铁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要借神名,我便给他个真神。她拈起最细的那枚针,针尾医道无欺四个字被磨得发亮,等他吸够了信仰,就是地脉反噬的时候。
喻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脉搏跳得很快,像急雨打在青石板上。你要亲自去?
不然怎么让他信这神是真的。殷璃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他的指缝渗进来,我在梦中见过他的术法核心——他不是要杀人,是要造一个被神化的殷璃。她垂眸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若我不站在那废墟上,百姓永远分不清,是医道救了他们,还是神。
喻渊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我替你备三盏引魂灯。
次日卯时,山脚下的茶棚里炸开了锅。
王婶端着茶碗的手直抖,碗底磕在木桌上叮当作响:真的?
梦医娘娘要在月圆夜现身北荒?隔壁桌的货郎拍着胸脯:我亲眼见喻公子在土地庙贴的黄纸!
说娘娘要给信者赐单方,治得好多年不愈的老寒腿!
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商队的驼铃、挑夫的扁担、村学的童谣,往九域各城飘去。
喻渊站在山巅,看云气里浮动的人声,忽然想起昨夜殷璃在星图前说的话:信仰是把刀,握在医者手里是护心甲,握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她没说完,但他望着脚下渐浓的人气,突然懂了那未说出口的后半句——是捅进医道心口的刃。
月圆夜来得比想象中快。
北荒旧墟的断墙上爬满了葛藤,月光把残砖照得发白,像撒了层盐。
喻渊藏在东侧的枯井里,望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头——足有三百人,老的扶着小的,病的被家人架着,怀里都揣着香烛和药包。
人群中央摆着张破木桌,上面供着三碗清水、五枚枣糕,正是殷璃平时最常收的。
子时三刻,风突然转了方向。
最先察觉的是最前排的老妇。
她正往香案上添枣糕,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药香——是紫苏混着艾草,是当年医仙蹲在她床前煎药时的味道。
她抬头,就见残垣顶端浮起一团银光。
那光越聚越实,最后凝出个白衣身影:广袖垂落,木簪斜插,腕间还系着她亲手编的红绳——是梦医娘娘!
娘娘显灵了!有人喊了一嗓子。
三百人同时跪了下去,香烛被碰倒,火光在地上连成一片碎金。
喻渊攥紧井沿的手渗出冷汗,他看见废墟深处的土堆动了动——蒙面人现身了。
那人裹着玄色斗篷,只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指尖掐着法诀,地面的黑色灵丝正顺着砖缝爬向人群,像无数条贪婪的蛇。
蒙面人低喝一声。
殷璃的幻影突然抬起手。
她的指尖凝着银光,和昨夜入睡前一样,只是这一次,那光更盛,像把淬了星芒的剑。
人群的信仰之力顺着灵丝涌来,蒙面人浑身发抖,斗篷下的灵力疯狂暴涨,连衣摆都被震得猎猎作响。
够了。
清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蒙面人猛回头,就见真正的殷璃站在他刚才站的土堆上。
她手里捏着那枚陨铁针,针尾的医道无欺在月光下泛着血光。断梦归真针。她话音未落,银针已刺入地脉核心。
地脉发出垂死的呜咽。
黑色灵丝突然倒卷,像被抽了脊骨的蛇,反缠住蒙面人的手腕。
他惨叫着踉跄后退,面具地摔在地上——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左眼角有道淡疤,像极了三年前在灵医司当差的谢知言。
你说医术为民...他喘着气,灵网已经缠上他的脖颈,可若民只信神,不信术呢?!
殷璃弯腰拾起他的面具。
那面具上绘着她的眉眼,却比她的脸多了三分冷硬,七分威严。我从不惧被神化。她望着漫天消散的信仰光点,那些光落在老人的白发上,孩童的酒窝里,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只怕你们忘了——医者,本就凡人。
灵网收紧的瞬间,年轻男子的视线扫过她腕间的红绳。
那是他当年在灵医司当差时,偷偷编了塞给见习医女的——那时候,他也信过医道。
喻渊从井里钻出来时,月光正落在殷璃肩头。
她转身对他笑,发间木簪闪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当年初执银针时的模样。
风卷着药香掠过废墟,不知谁的枣糕滚到她脚边,沾了点土。
她弯腰拾起,拍了拍,递给最近的小娃:吃吧,不脏。
小娃咬了口枣糕,眼睛弯成月牙:娘娘的枣糕,真甜。
殷璃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
她望着远处渐散的人群,望着蒙面人被灵网拖走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在忘川渊刻碑时,那些残魂最后说的。
原来最疼的,从来不是皮肉之苦,而是人心被神佛和术法割裂时的裂痕。
风又起了。
这一次,药香里多了点新的味道——是希望,是清醒,是凡人终于肯抬头看一眼,替他们悬壶的,究竟是神,还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