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房间的空气浑浊不堪。
台灯下,那本深蓝色的英文书被翻得起了毛边。
张汉玉的周围,散落着十几张写满了逻辑图和代码片段的稿纸。
他没开房间的大灯,只有这一盏孤零零的光源,将他的身影投在背后的墙壁上,巨大又扭曲。
他握着笔,在笔记本上飞速写下一行字:packet Switching。
包交换。
他又写下另一行:tcp\/Ip。
一个全新的世界,就在这些陌生的缩写词背后,缓缓展开。
他不需要睡眠。
大脑的每一个神经元,都在高频地振荡,处理着涌入的、爆炸性的信息。
他推演着数据包如何被拆分,如何在不同的节点间选择路径,最后在目的地重组。
这不仅仅是技术。
这是一种哲学。
一种去中心化的,分布式的,拥有顽强生命力的结构。
他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一种巨大的割裂感,将他撕扯成两半。
一半的他,在脑海中畅游于未来的信息高速公路,与全世界的节点自由通信。
另一半的他,被困在这间八十年代的宾馆房间里,连拨一个国际长途都无比困难。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钱学安教授留下的号码。
“喂?”
电话那头传来钱学安温和的声音。
“钱教授,是我,张汉玉。”
“汉玉啊,回鹏城了?”
“还在京城。教授,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关于网络的物理层。”
张汉玉的声音有些急切。
“我们有可能,自己制造出路由器或者交换机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在传递。
“孩子,你问住我了。”
钱学安的语气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我们连最基础的芯片都依赖进口,更别提那些东西了。”
“相关的技术,别人当成命根子一样捂着,我们连一张图纸都看不到。”
“你现在所想的,在国内,可能只有你一个人在想。”
张汉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模拟呢?在盘古系统内部,搭建一个虚拟的网络环境,去模拟协议的运行。”
“理论上可行。”
钱学安顿了顿。
“可你的数据从哪里来?你用十年前的参数,去模拟明天的世界吗?”
“汉玉,我很高兴你能看到那么远。”
“但你要有准备,这条路上,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你一个人。”
挂断电话,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
那本蓝皮书,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一个无法开启的宝箱。
他知道宝藏是什么,却找不到打开它的钥匙。
***
鹏城,金杉大厦,盘古研发中心。
深夜,只有服务器机柜的指示灯,像一片绿色的星海在闪烁。
张汉玉回到这里已经三天了。
他把自己关在机房里,对着屏幕,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钱教授的话,像一个魔咒。
只有你一个人。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比当初一个人写代码时更加彻骨。
那种孤独,不是身边有没有人,而是脑海里的世界,无人能够分享。
突然,测试机屏幕的角落,一个极小的信封图标,闪烁了一下。
这是他为了内部测试,写的一个极其简陋的邮件客户端。
连接的是京城一所大学的服务器,信号时断时续。
他几乎从没收到过外部的邮件。
他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个图标。
一封英文邮件,跳了出来。
发件人:Leo chen。
地址后缀是:@stanford.edu。
主题:About pangu oS。
张汉玉的身体,猛地坐直了。
斯坦福。
硅谷。
那个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世界科技的心脏。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读完了整封邮件。
“尊敬的张先生:我从一位访问学者处,偶然听说了您和您的盘古操作系统。我是一名在硅谷工作的工程师,对于您能从零开始,构建一个拥有图形界面的中文系统,感到非常惊讶与敬佩。我们目前也在探索类似的技术,我对您的多任务调度机制很感兴趣,不知是否可以冒昧请教?”
一束光。
一束从万里之外,穿透重重迷雾,精准地照进他这间黑暗机房的光。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双手放在了键盘上。
疲惫与挫败一扫而空,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出密集的声响。
他用最简洁的语言,阐述了盘古系统的核心逻辑。
然后,他话锋一转。
“陈先生,感谢您的来信。相比于我的系统,我此刻对您在硅谷所做的工作更感兴趣。特别是网络技术。我正在研究tcp\/Ip协议,我有一个观点,它未来的价值,将远远超出学术与军事领域。”
邮件发送出去。
他盯着屏幕,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五分钟后,信封图标再次闪烁。
对方竟然在线。
“张先生,您的回复速度让我惊讶。您对tcp\/Ip的看法很大胆,这里的大部分人,还只是把它当成一个方便研究人员交换论文的工具。您说的‘超出’,具体是指什么?”
张汉玉的血液开始升温。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对话的人。
“我指的,是它会成为一种基础设施,像水和电一样。”
“它将连接的,不是几台大型机,而是未来每一张办公桌,每一个家庭里的个人电脑。”
“人们可以通过它购物,看新闻,和千里之外的亲人视频通话。”
“它会催生出全新的商业模式,颠覆现有的信息传播方式。”
“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一个技术工具,而是一个新世界的雏形。”
他把这段夹杂着激动情绪的文字,发送了出去。
这一次,对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足足二十分钟。
就在张汉玉以为对方被自己的“胡言乱语”吓跑了的时候,新邮件来了。
“上帝……”
邮件的开头,只有一个单词。
“张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感受。您描述的这些场景,比我们这里最大胆的幻想家,还要疯狂十倍。”
“您知道吗,我们为了说服学校多铺设几条以太网线,都要写几十页的报告。”
“而您,却已经看到了几十年后的未来。”
“您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
“您像一个……来自东方的预言家。”
预言家。
张汉玉看着这三个字,没有得意,反而是一种被理解的酸楚。
他等这个能听懂他“预言”的人,等得太久了。
又一封邮件紧随而至。
“文字的交流,效率太低了。而且有很多东西,不亲眼看到,是无法理解的。”
“张先生,我冒昧地提出一个邀请。”
“如果您有机会,请务必来一趟硅谷。”
“我想,您需要亲身感受一下这里的脉搏。而我们,更需要听一听您这位预言家的声音。”
邀请。
去硅谷。
屏幕上的白光,映照着张汉玉的脸。
他身后的那片绿色星海,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延伸的方向。
一条通往世界中心的航线,在他面前,缓缓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