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出站口,一股灼热的浪潮瞬间将他吞没。
浓重的煤烟味混合着人群的汗酸,刺入鼻腔,呛得他胸口发闷。
尖锐的汽笛声撕裂空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这喧嚣、混乱、充满工业气息的现实,与王家屯的宁静形成了割裂般的对比。
他肩上的帆布包变得格外沉重,里面装着换洗的衣物,也装着那个正在远去的世界。
就在他被汹涌人潮推着向前时,一个焦急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张汉玉!”
他循声望去,看到了李响。
李响的白衬衫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他正踮着脚,拼命地朝着这边挥手。
看到张汉玉,他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拨开人群就冲了过来。
“可算来了!”
李响一把抓住张汉玉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手指几乎要陷进他的肉里。
“再晚一点就真见不着了!”
张汉玉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
“出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因为旅途的疲惫带着一丝沙哑。
“不是我急!”
李响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拖着他就向火车站外狂奔。
“是林工急!”
“林婉清!她要走了!”
林婉清。
这个名字像一根钢针,猛地刺进张汉玉的大脑。
王小花那张含泪的笑脸,那棵歪脖子柳树,那个渐行渐远的小镇,瞬间被这三个字击得粉碎。
清华大学的工程师。
穿着干净白衬衫的短发女人。
能和他彻夜争论技术难题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代表着差分机,代表着集成电路,代表着那片他渴望触及的、更高远的天空。
张汉-玉的心脏猛地一沉,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李响加快了。
“去哪儿?”
他的喉咙发干,吐出的字眼艰涩无比。
“回北京!”
李响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他一边在人群中开路,一边扭头大喊。
“今天下午的调令,突然下来的!北京那边有个什么国防项目,点名要她回去,立刻就走!”
张汉玉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她,林婉清,那个永远冷静、永远理性的女人。
“哪趟车?”
“九点半!往北京去的!就剩几分钟了!”
两人不再说话,用尽全身力气在站台上狂奔。
月台的灯光昏黄,将人们的身影拉得细长。
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气息。
张汉-玉的视线疯狂扫过一节节绿色的车厢,扫过一张张送别的脸。
然后,他看见了她。
她就站在一节车厢的门口,背对着拥挤的人群,显得格外独立。
还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白衬衫,还是那头利落的短发。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倔强的白杨,脸上却带着与她气质不符的焦灼。
她不停地看向入口,每一次有人跑过来,她的身体都会微微前倾,然后又失望地站直。
当张汉玉的视线穿过人海,与她交汇的那一刻。
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脸上的所有焦灼与不安,瞬间消散,化为一种落了地的释然。
她没有招手,也没有呼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周围的哭喊声、道别声、催促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张汉玉穿过最后几步的距离,停在她面前。
他胸口剧烈起伏,带着奔跑后的灼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以为,你赶不上了。”
林婉清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
她摇了摇头,将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一个牛皮纸袋递了过来。
“给你的。”
张汉-玉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纸袋很厚,沉甸甸的,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这是什么?”
“我整理的一些笔记。”
林婉清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明亮而锐利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认真。
“还有几篇从内部期刊上摘抄的国外论文,关于计算机体系结构的。”
“你之前在论文里提的那个关于【数据冗余校验】的设想,我回去之后仔细想了,非常有价值。”
“这里面有两篇麻省理工学院最新的文章,或许能给你一些新的思路。”
张汉玉的手指捏紧了纸袋的边缘,粗糙的纸面硌着他的指腹。
这些东西的价值,在1979年的中国,对于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来说,无法用金钱衡量。
这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你……”
他想说谢谢,却觉得这两个字轻飘飘的,根本无法承载这份馈赠的重量。
“我听李响说了王家屯的事。”
林婉清忽然换了话题。
“你修好了村里的柴油机。”
张汉玉有些意外。
“嗯。”
林婉清的视线落在他沾着黄土的裤脚上,只停留了一瞬,便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你做得很好。”
“技术,如果不能解决脚下的问题,那它就只是空中楼阁。”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力量。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有时候都会被那些最尖端、最前沿的东西迷住双眼,总想着要去攀登最高的山峰,去摘最亮的星星。”
“却忘了我们脚下的路,也需要有人来修补,忘了很多人,连最基本的问题都还没解决。”
“你没有忘,这很难得。”
【呜——】
火车的汽笛发出悠长而沉重的鸣响,宣告着离别的最终时刻。
站台上的人群开始最后的骚动,乘务员大声地催促着。
“我要走了。”
林婉清说。
“这次调回北京,任务很重,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星城了。”
她的眼底,终于还是泄露了一丝难以掩饰的不舍。
“张汉玉。”
她第一次这样完整地叫他的名字。
“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也最专注的人。”
“别让这里的土地,困住你的脚步。”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也别让远方的天空,让你忘了来时的路。”
她忽然伸出手。
不是为了握手。
她只是伸过来,用指尖轻轻地,帮他整理了一下因为一路狂奔而翻起来的衣领。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一触即分。
“那本笔记,别弄丢了。”
“以后到了北京,说不定,还能一起讨论技术问题。”
这像一个承诺。
又像一个无比遥远的邀请。
“保重。”
她说完最后两个字,便毅然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一眼,干净利落地踏上了火车的踏板。
车门在她身后,沉重地、缓缓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张汉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扇冰冷的车窗,能看到她一闪而过的、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没有挥手。
她也没有回头。
这是一种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火车开始缓缓滑动,金属车轮摩擦着铁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它带走了那个短发的女人,也带走了那些关于未来的、无限的可能性。
站台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还在抹着眼泪的家属。
李响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张汉玉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手里的牛皮纸袋上。
纸袋很厚实,边角因为被反复摩挲,已经变得有些柔软起毛。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打开了纸袋的封口。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稿纸,散发着好闻的墨水清香。
最上面的一页,是扉页。
一行隽秀而有力的钢笔字,静静地躺在纸上。
【赠张汉玉,愿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他将那沓笔记紧紧地抱在胸口,仿佛抱着一个滚烫的梦。
然后,他转过身,走入了星城阑珊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