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散尽。
车间里的空气,似乎还残留着那尖锐波形带来的灼热感。
人群带着未消的震惊与议论,三三两两地离去。
刘建国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那台示波器上杂乱的毛刺,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也扎破了他二十年的骄傲。
王厂长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是对钱总工低声交代了几句。
“这个月的奖金,所有参与测试的人员,翻倍。”
“小张师傅的请功报告,你亲自写,明天早上放到我桌上。”
钱总工用力点头,看向张汉玉的眼神,复杂到难以形容。
有欣赏,有好奇,更有几分探究。
张汉玉站在那里,手心里那层薄汗,终于被穿堂风吹干。
王厂长那句“好小子”,比任何奖励都让他觉得滚烫。
“跟我来一下。”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是林婉清。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旁边,身上那股淡淡的墨水与机油混合的味道,和喧闹的车间格格不入。
张汉玉跟着她,走出了闷热的车间。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厂区。
头顶是稀疏的星子,远处的宿舍楼亮着零星的灯火。
空气里有晚风带来的凉意,夹杂着泥土和不知名野花的芬芳。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通往厂区花园的小路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没有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花园不大,几排月季开得正盛,水泥砌成的长椅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林婉清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她的个子很高,几乎与他平视。
在朦胧的月色下,她的脸部轮廓显得柔和了许多,那双总是带着审视与理性的眼睛,此刻映着天上的星光。
“你怎么知道的?”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张汉玉平静的心湖。
“什么?”
张汉玉下意识地反问,心脏却不自觉地漏跳一拍。
“振动。”
林婉清的用词精准而直接。
“温湿度测试是常规项目,但你好像笃定它在振动下才会出问题。”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张汉玉沉默了。
他总不能说,上辈子,他亲手处理过无数起类似案例。那些因为运输颠簸、设备共振而导致的偶发性故障,是新手工程师最头疼的噩梦。
他更不能说,这种电路布局的缺陷,在未来是写入教科书的反面教材。
“我看的书比较杂。”
他选择了一个最稳妥,也最含糊的说法。
“以前在图书馆,翻过一本很旧的国外期刊,上面有一篇论文提到过,某些元器件在特定的应力环境下,内部的介电常数会发生微小漂移,从而导致信号失真。”
“尤其是在高湿度环境中,这种效应会被放大。”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却无懈可击。
林婉清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是哪本期刊,哪一篇论文。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点到即止。
她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
“你和别人不一样。”
她忽然说。
张汉玉没有接话。
“厂里很多人,包括刘师傅,他们相信经验,相信规章,相信仪器上显示的‘合格’。他们没错,这是我们工业生产的基础。”
林婉清的视线投向远方。
“但你好像……不怎么信这些。”
“我信。”
张汉玉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我信科学,也信数据。但我也信,我们现在所谓的‘标准’,可能本身就是不完善的。”
“标准是人定的,它只是我们当前认知水平的总结,而不是真理的终点。”
林婉清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
她猛地转回头,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少年。
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东西,却深邃得不像一个学生。
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洞察力。
“我刚从北京回来。”
林婉清忽然换了个话题,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
“在研究所里,我们能接触到最新的理论,最先进的设备。我们的老师告诉我们,要追赶,要超越。我们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觉得未来就在我们手里。”
她自嘲地笑了笑。
“可一回到地方,回到生产一线,我才发现,我们和世界的差距,比书本上写的要大得多。”
“我们还在为一块电路板的合格率争得面红耳赤,大洋彼岸,他们已经在讨论集成电路的下一个时代了。”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淌着一种张汉玉非常熟悉的情绪。
是渴望,是不甘,也是一种深沉的忧虑。
“差距大,才说明我们要做的事情多。”
张汉玉轻声说。
“才有我们这些人的用武之地,不是吗?”
林婉清愣住了。
她没想到会从张汉玉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这话里没有抱怨,没有气馁,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仿佛巨大的差距在他看来,不是鸿沟,而是一片等待开垦的广阔天地。
“你……为什么来读大学?”
林婉清鬼使神差地问。
“为了走出农村,找个好工作,吃上商品粮?”
这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农村孩子最朴素的愿望。
张汉玉摇了摇头。
他看向远方家乡的方向,那里此刻应该是一片漆黑。
“我们村里,到现在还没通电。”
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有个邻居,孩子半夜发高烧,要送去镇上的卫生院。十几里山路,深一脚浅一脚,靠着一盏煤油灯,风一吹就灭。”
“等送到卫生院,孩子已经烧坏了脑子。”
“我那时候就想,要是村里有电灯,路能亮一点,车能开进去,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后来我读书,书读得越多,就越觉得,电灯只是开始。”
他转过头,看着林婉清,目光清澈而坦诚。
“我想做的,是让更多的人,能用上我们做的东西,过上不一样的日子。让十几里山路,不再是天堑。”
“让‘好日子’,不只是城里人的专利。”
花园里寂静无声。
只有风吹过月季花丛的沙沙声。
林婉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她见过太多有理想的同龄人,他们谈论的是星辰大海,是国家荣誉,是赶超世界。那些口号宏大而激昂。
但她第一次听到有人把理想说的这么具体,这么朴实。
具体到一盏灯,一条路,一个被烧坏脑子的孩子。
朴实到,让她觉得有些心疼。
她忽然明白了,张汉玉眼睛里那种超越年龄的深邃,从何而来。
那不是天赋,而是在贫瘠的土地上,用最沉重的现实浇灌出的责任。
“我明白了。”
林婉清低声说。
她看着张汉玉,这一次,眼神里没有了审视,没有了探究,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共鸣。
她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你说得对。”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标准,只是我们当前认知的总结,而不是真理的终点。”
“我们的路,还很长。”
张汉玉点点头。
夜色更深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并肩站着,看着天上的月亮。
一种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动。
是旗鼓相当的欣赏,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更是一种在时代洪流中找到同路人的欣慰。
“很晚了,回去吧。”
林婉清先开了口。
“嗯。”
她转身朝宿舍楼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
“张汉玉。”
她叫了他的名字。
“明天,钱总工应该会找你,关于那块电路板的优化方案,你可以提前准备一下。”
“谢谢。”
林婉清没再说什么,身影很快消失在宿舍楼的门洞里。
张汉玉在原地站了很久。
晚风吹来,带着月季花的冷香。
他伸出手,缓缓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