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空气里,弥漫着松香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排排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正低头在流水线上忙碌,动作单调却熟练。
【咔哒】,【咔哒】。
机械臂规律地落下,将元件压入绿色的电路板。
张汉玉没有坐在自己的工位上。
他站在生产线末端的一张检测台前,手里拿着一块刚刚下线的【p-2型信号采集卡】。
他的手指,抚过电路板上一条比头发丝还细的铜制走线。
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他拿起放大镜,凑了上去。
问题就在这里。
一条关键的信号线,距离旁边的地线层,太近了。
近到超出了安全冗余的范围。
在干燥环境下,它能正常工作。
可一旦环境湿度上升,或者温度出现细微波动,介电常数发生变化,微弱的容性耦合就会产生。
这会给采集到的模拟信号,引入无法预测的噪声。
一个幽灵般的错误。
“小张,看什么呢?”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是车间的老师傅,刘建国。
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的烟,手上满是黄色的老茧。
“刘师傅。”
张汉玉转过身,将手里的电路板递过去。
“您看这块板子,这条走线的设计,好像有点问题。”
刘建国接过板子,只扫了一眼,就笑了起来。
“问题?能有什么问题?”
他用指甲弹了弹电路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可是德国人设计的图纸,咱们厂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咱们就照着图纸生产,都快两年了,从来没出过岔子。”
“理论上存在风险。”
张汉玉坚持道。
“这条走线和地线的间距,小于0.3毫米。在高频信号下,很容易产生干扰。”
刘建国的笑容消失了。
他把电路板拍在桌上,声音也大了起来。
“理论?小张,你是个学生,懂理论,我不跟你犟。”
“可这里是车间,不是你的课堂。”
“这里讲的是产量,是合格率。”
他指着身后一整面墙上挂着的“向科学要产量,向技术要效益”的红色条幅。
“现在厂里的合格率是百分之九十九。你告诉我,你那个什么‘理论上’的风险,在哪儿呢?”
周围几个技术员都围了过来,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他们的眼神里,带着看热闹的戏谑。
又一个想拿车间当试验田的学院派。
“刘师傅,我不是那个意思。”
张汉玉试图解释。
“我只是觉得,既然发现了隐患,就应该及时修正。改动很简单,只需要在制版的时候,把这条线稍微挪动一下。”
“说得轻巧!”
刘建国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用脚尖狠狠碾碎。
“改图纸?你知道要走多少流程吗?要打报告,要技术科审批,要总工签字!来来回回,一个月都下不来。”
“这一个月,生产线停了,产量算谁的?你的?”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车间里异常刺耳。
“小刘,怎么回事?”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是车间主任。
刘建国立刻换上一副笑脸。
“没事,主任。跟小张探讨技术问题呢。”
他把张汉玉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
“小子,别给我找事。你就是个来实习的学生,安安分分干完活,拿了鉴定走人。”
“这批货是军工订单,出了问题,你我都担不起责任。”
张汉玉看着刘建国。
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不到对技术的敬畏,只看到了对流程的服从,对责任的恐惧。
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他沉默地拿起那块电路板。
“好,刘师傅,我们用事实说话。”
他走到一台【A-3型示波器】前,将电路板接上测试夹。
“我们模拟一下高湿环境。”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喷壶,对着电路板,轻轻喷了一层水雾。
然后,他打开了信号发生器和示波器的电源。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块小小的荧光屏幕上。
一条绿色的波形线,平稳地延伸着。
安静。
流畅。
没有任何多余的噪点。
刘建国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讽。
“看到了吗?学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周围传来压抑的嗤笑声。
张汉玉的眉头,紧紧锁起。
不应该。
绝对不应该。
除非……
他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种耦合噪声,不是持续性的,而是随机的、间歇性的。
就像一个藏在暗处的刺客,只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发出致命一击。
想在一次简单的测试中复现它,无异于大海捞针。
“行了,别耽误大家干活了。”
刘建国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工人们散开。
他走到张汉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一些。
“小伙子,有想法是好事。但工厂不是实验室,经验比理论更重要。听我的,没错。”
他说完,转身走开,留下一个宽厚而固执的背影。
张汉玉独自站在示波器前。
绿色的光带,映在他的瞳孔里,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他输了。
输给了经验主义,输给了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合格率。
可他知道,剩下的那百分之一,一旦在关键时刻出现,造成的损失将是无法估量的。
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直接对抗行不通,他需要一个支点。
一个能理解他的理论,同时又具备话语权的人。
一个既懂技术,又懂人的人。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脸。
那张在咖啡厅里,因为他的话而震惊,最终却选择相信的脸。
林婉清。
她正在研究741运放,她会明白信号完整性的重要性。
她是电子所的人,她的身份,足以让车间主任和总工程师重视。
张汉玉关掉示波器。
他将那块被他做过手脚的电路板,小心翼翼地用防静电袋包好,放进了自己的帆布书包。
这是唯一的物证。
他脱下工装,换上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
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他径直走出充满着松香和汗水味道的生产车间,走进了下午的阳光里。
教学楼和实验楼的红砖墙,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暖。
他记得苏晓萌说过,林婉清通常下午都会在三楼的模拟电路实验室。
他迈开长腿,朝着那栋楼走去。
他不知道这次求助,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或许会被再次拒绝,或许会得罪更多的人。
但他必须去。
因为他看到的,不是一块小小的电路板。
而是未来中国制造的信誉。
他走到实验楼下,抬头望去。
三楼的一扇窗户开着,白色的窗帘在风中轻轻飘动。
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迈步走上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