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那个夜晚之后,太阳照常升起。
对苏晓萌来说,世界却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白天的实验室,另一半是夜晚的实验室。
白天的实验室,充斥着各种细微的声响。
焊接台上的松香被电烙铁烫得“滋滋”作响,散发出一种干燥的、微苦的气味。
机箱风扇发出持续而低沉的嗡鸣,像某种永不停歇的催眠曲。
键盘的敲击声清脆又密集,每一个字符的诞生,都像是在坚硬的地面上砸下一个小小的钉子。
苏晓萌把自己完全投入到这种由各种声响与气味构筑的秩序里。
她的头发用一根铅笔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专注于眼前绿色的代码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学姐。”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几分犹豫。
苏晓萌的手指停顿了片刻,但没有转头。
“有事?”
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计算机系的一个学弟,叫李伟,平时也跟着王教授做些项目,对她很尊敬。
“我看你这几天都在调试这个寻址模块,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李伟指了指她屏幕上一段反复出现的错误提示。
“这个逻辑有点绕,我之前也卡了很久,后来发现……”
“不用。”
苏晓萌打断了他。
“我能处理。”
李伟的话被堵了回去,脸上有些尴尬。
他看着苏晓萌那张冷淡的侧脸,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他想说,以前你和张汉玉一起弄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的实验室,虽然也很安静,但空气里总有一种流动的、鲜活的东西。
是两个人低声讨论问题的声音。
是偶尔因为一个算法争得面红耳赤,然后又一起豁然开朗的笑声。
是张汉玉那个大茶缸子放在桌上时,发出的那声闷响。
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只剩下苏晓萌一个人,像一座沉默的、正在结冰的孤岛。
“那……好吧。”
李伟讪讪地退开了。
“学姐你要是需要帮忙,随时叫我。”
苏晓萌没有回应。
她的手指重新落回键盘,敲击声比刚才更加用力,也更加急促。
她不需要帮助。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这个项目,是她和他的心血。
现在他不在了,她就要一个人,把它完成。
她要证明,没有他,她一样可以。
她要证明,她不是那个需要被陪练的实验品,更不是那个需要取暖的火堆。
白天就这样在一种紧绷的、高效的、近乎自虐的氛围中过去。
当最后一个同学收拾好东西,跟她道别,并顺手关掉实验室大灯的时候,世界的另一半降临了。
“砰。”
门被带上。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她桌上那台显示器,发出幽幽的绿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那持续了一整天的嗡鸣声,在极致的安静里,反而变得震耳欲聋。
空气里松香的味道,也好像变得粘稠起来,混杂着灰尘与金属的冰冷气息。
白天的秩序感,在黑暗降临的一刻,土崩瓦解。
苏晓萌维持着白天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地抬起手,再一次按下了编译的快捷键。
屏幕上的代码开始滚动。
然后,在一片绿色的字符中,跳出了那抹刺眼的红色。
【ERRoR: AddRESSING FAULt At 0x7c04】
还是那个错误。
一模一样。
三天了。
整整三天,她就被困在这里,像一只在蛛网里挣扎的飞蛾,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微微颤抖。
一种巨大的、无力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瞬间淹没了她用一整天时间筑起的堤坝。
“为什么……”
她对着屏幕,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问。
“为什么就是不行?”
如果他在这里。
他会怎么做?
他大概会挠着头,皱着眉,在草稿纸上画出那些乱七八糟、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逻辑图。
他可能会跟她争论,说她的思路从根上就错了。
“你不能这么想,这不符合最底层的逻辑。”
“你看,数据从这里进去,经过这个寄存器,它的状态就变了,你忽略了这一步。”
他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回响。
清晰,固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苏晓萌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垮了下来。
她趴在冰冷的桌面上,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显示器那幽绿色的光,从她头顶流淌过去,在黑暗中勾勒出她颤抖的轮廓。
安静的实验室里,终于响起了一丝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眼泪无声地滑落,打湿了她的袖口,也打湿了桌上的一张草稿纸。
那张纸上,还有几行潦草的字迹。
不是她的。
是张汉玉留下来的。
字迹很重,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象牙塔的、蛮横的生命力。
那是湖边那个夜晚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讨论时,他随手写下的几个关键参数。
当时她还笑他。
“你的字,跟你的人一样,横冲直撞的。”
他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没有反驳。
现在,这张纸,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皮肤,也烫着她的心脏。
愤怒、不甘、委屈。
这些在湖边被强行压下去的情绪,在这一刻,混杂着技术攻关失败的巨大挫败感,排山倒海般地涌了上来。
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行红色的错误代码。
“混蛋!”
她抓起桌上一本厚厚的《微型计算机原理》,用尽全身力气,朝墙上砸了过去。
【砰!】
一声巨响,在空旷的实验室里炸开。
那本书撞在墙上,书页散开,像一只折翼的白色大鸟,无力地摔落在地。
世界重归寂静。
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声。
发泄过后,是更加深不见底的空虚。
她看着散落一地的书页,忽然就笑了。
笑声很轻,带着泪,像是在自嘲。
“苏晓萌啊苏晓萌,你就是个笑话。”
你以为科学是纯粹的。
你以为公式和代码可以连接两个世界。
可你现在才发现,你连一个最简单的逻辑错误都解决不了。
没有了他,你什么都不是。
她慢慢地站起身,走到墙角,蹲下去,一张一张地,把那些散落的书页捡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就像在收拾一段破碎的关系,一个破碎的梦。
当她捡起最后一页纸时,她的手指触碰到了冰冷的水泥地面。
那股寒意,顺着她的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
她没有再回工作台。
她拿着那本被摔得不成样子的书,走到窗边。
窗外,是深夜的校园。
远处宿舍区的灯光,稀稀拉拉的,像一片遥远的、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星辰。
湖面在更远的地方,隐没在浓稠的夜色里,看不真切。
那个晚上的风,好像又吹了起来。
吹动她的头发,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她站了很久。
直到双腿都有些发麻。
然后,她转身,回到工作台前。
她没有再看那个折磨了她三天的程序。
她只是伸出手,按下了显示器的开关。
绿色的光芒,瞬间消失。
整个实验室,彻底陷入了黑暗。
她拿起自己的外套,没有再看一眼那个狼藉的战场,转身走出了实验室。
门,在她身后,轻轻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