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实验室，只剩下一盏昏黄的台灯还亮着。
灯光下，是两道凑得很近的身影。
空气里浮动着松香焊锡被加热后特有的味道，混合着老旧仪器的金属气息。
“这个三极管的β值又不对。”
苏晓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chiffres的疲惫，她用镊子夹起那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黑色元件，对着灯光仔细端详。
“废品站的东西，果然信不过。”
这是他们从城西废品回收站淘来的“宝贝”里，筛选出的第三十七个不合格品。
张汉玉从她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晶体管，没有说话。
他将其固定在测试架上，手指熟练地拨动万用表的旋钮。
【滋……】
万用表发出一声微弱的电流音，指针懒洋洋地摆动了一下，停在了一个远远低于技术手册标定值的位置。
“信不过，也要用。”
张汉玉的声音很平静，他取下那个废品，扔进旁边的铁皮盒子里，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再找。”
苏晓萌没有动，她看着张汉-玉那张被灯光勾勒出清晰轮廓的侧脸。
他好像永远不知道累。
从“星火”小组成立的那天起，只要没课，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这里。
拆解，测试，绘制电路图，计算参数。
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高效，不知疲倦。
“你为什么……这么拼？”
苏晓萌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旋了很久。
张汉玉筛选元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落在眼前那堆散发着陈旧气息的电子元件上。
“因为慢了，就赶不上了。”
“赶不上什么？”
“赶不上别人吃饭的速度。”
这个回答让苏晓萌愣住了。
张汉玉终于转过头，看着她。
他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深邃。
“别人用联合收割机收麦子，我们还在用镰刀。别人用计算机设计大楼，我们还在用算盘。看起来都是在干活，但速度不一样，结果就不一样。”
“落后，就要挨饿。”
他说的是国家。
苏晓萌却从他简单的比喻里，听到了他个人经历的影子。
那些关于贫穷与饥饿的，她从未体验过的记忆。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资金和可行性的顾虑，在这个男人单纯又宏大的目标面前，显得有些可笑。
“我明白了。”
她低下头，重新拿起镊子，从零件盒里夹出一个新的晶体管。
“我帮你。”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实验室里只剩下镊子与元件碰撞的细碎声响，还有万用表偶尔发出的单调蜂鸣。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得飞快。
不知过了多久，苏晓萌感觉肩膀有些酸痛，她下意识地伸了个懒腰，手臂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一摞草稿纸。
纸张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我来。”
张汉玉立刻蹲下身去捡。
苏晓萌也连忙蹲下。
昏暗的灯光下，两人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味，混着实验室特有的气息，钻进她的鼻腔。
苏晓萌的心跳漏了一拍。
当两人同时伸向最后一张图纸时，他们的手，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碰到了一起。
他的指节粗糙，带着常年干农活留下的厚茧，掌心却很温暖。
苏晓萌的手指像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缩了回来。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有那盏老旧台灯里的钨丝，发出细微的，滋滋的声响。
张汉玉也僵住了。
那一瞬间的触感，柔软，微凉。
他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双手。
那双手，在月光下，笨拙地将一个绣着【平】字的粗布荷包，塞进他的掌心。
胸口最里层的口袋，那个荷包的棱角似乎又硌了一下他的皮肤。
“图纸。”
他先开了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的意外从未发生。
他捡起那张图纸，站起身，放回桌上。
苏晓萌的脸颊有些发烫，她不敢抬头，假装整理着其余的草稿纸，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为了打破这种尴尬，张汉玉指着桌上那张刚刚捡起来的，画满了逻辑门的图纸。
“这里的或门逻辑，我觉得可以优化。”
他拿起铅笔，在图纸上飞快地勾画起来。
“你看，如果把输入信号反向，我们就可以用两个与非门，实现一个或门的功能。这样能省下一个晶体管。”
他的注意力，瞬间又回到了那个由0和1构成的世界。
苏晓萌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心里的那点涟漪，也慢慢平复下来。
她凑过去，目光落在图纸上。
他的思路清晰得可怕，总能从最基础的逻辑层面，找到最优的解决方案。
这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天才的思维方式。
“可是，增加两个与非门，会不会导致信号延迟更严重？”
她很快进入了状态，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会。但我们可以通过调整时钟频率来补偿。我们的目标不是快，是先让它动起来。”
“用最少的零件，实现最基本的功能。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走的路。”
两人凑在图纸前，讨论声再次取代了沉默。
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节点，身体微微前倾。
苏晓萌能感觉到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耳廓。
她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她强迫自己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张画得密密麻麻的图纸上。
那些冰冷的符号和线条，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避风港。
又过了许久。
“成了！”
苏晓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
万用表的指针，稳稳地停在了预设的数值上。
经过几十次的失败，他们终于用两个不合格的晶体管，拼凑出了一个勉强可用的逻辑门。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成功。
却像是漆黑隧道尽头，看到的第一点光。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喜悦。
“我们……成功了第一步。”
苏晓-晓萌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
张汉玉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虽然很淡，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不少。
“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
“你呢？”
“我再整理一下思路。”
苏晓萌摇了摇头。
“我陪你。”
她不想走。
她想和他一起，守着这点来之不易的星火。
张汉玉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劝。
他重新坐下，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标题。
【星火一号机——ALU单元详细设计】
苏晓萌就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低头计算，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春蚕食叶，孕育着一个即将破茧而出的，崭新的世界。
她不知不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等她再睁开眼时，身上多了一件带着肥皂味的，洗得发白的旧外套。
张汉玉依然坐在那里。
他面前的笔记本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电路图。
台灯的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孤独，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