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一层薄薄的微光张家生产队光秃秃的田埂。
村口那台“东方红”手扶拖拉机,是全村人凑钱买的宝贝,此刻正“突突”地冒着白烟,像一头喘着粗气的老牛。
拖拉机后面挂着一个木板车,上面挤了七八个和张汉玉一样要去县城参加高考的年轻人。
李秀花将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塞进张汉玉的口袋里,眼圈红红的。
“玉儿,饿了就吃。”
“到了考场别慌。”
“笔都带好了吧?”
张汉玉点点头,他身上穿着母亲连夜缝补好的、最体面的一件的确良褂子,显得人更加挺拔。
张国强站在一旁,嘴里叼着熄了火的烟杆,一言不发,只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锁在儿子身上。
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他们围着拖拉机,像是送战士出征。
“汉玉,给咱们张家村争光!”
“考上了,就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
带队的李文斌老师,是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他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焦急地催促。
“快!快上车!到县城还有几十里山路,可不敢耽搁!”
拖拉机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咆哮,在全村人的注视下,颠簸着驶上了通往山外的土路。
车斗里,几个年轻人都很紧张,有的在小声背着公式,有的只是攥紧了拳头,脸色发白。
邻村的王小花也在车上,她偷偷看了张汉玉一眼,见他只是安静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他似乎一点也不紧张。
她不知道,张汉玉的脑子里,正在飞速运转着从那本破旧杂志上看到的、关于逻辑门与二进制的零星片段。
那些东西和高考无关。
但它们是未来的基石。
拖拉机行驶到一半,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坡上,发动机“噗噗”几声,喷出一股浓烈的黑烟,彻底熄了火。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山风刮过耳边的呼啸声。
“咋回事?”
开拖拉机的张大柱跳下车,满头大汗地去扳动摇把,可拖拉机纹丝不动。
车斗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一个女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完了……这下赶不上了……”
“怎么办啊,李老师?”
李文斌的脸色比纸还白,他冲着张大柱喊。
“大柱!你快想想办法!”
“我……我哪晓得!”
张大柱急得满脸通红,对着拖拉机头又踹又骂,像是在跟一个活物较劲。
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每个人心头蔓延。
这是他们十年才有一次的机会。
难道就要断送在这荒山野岭?
就在所有人都手足无措的时候,张汉玉从车斗上一跃而下。
他没有去碰那个沉重的摇把,而是绕到拖拉机头前,蹲下身子。
李文斌看到他,心里更急了。
“张汉玉!你别添乱!你懂这个?”
张汉玉没有回答,他的手指轻轻拂去柴油滤清器上的灰尘。
那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碗,里面积着一层浑浊的沉淀物。
他抬起头,看向同样一脸焦急的张大柱。
“大柱叔,上次清理滤芯是什么时候?”
张大柱愣了一下。
“啥……啥滤芯?这铁疙瘩买回来就没动过那玩意儿。”
张汉玉的动作很平静。
“有扳手吗?”
“有!”
张大柱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把油腻腻的扳手递给他。
在所有人怀疑的注视下,张汉玉熟练地拧开了滤清器的螺丝,将那个玻璃碗取了下来。
一股浓稠、混杂着杂质的柴油流了出来。
“油路堵了。”
他用一块破布,仔细地将滤芯和玻璃碗内壁的污垢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准确,没有半分犹豫。
周围的哭声停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
这个平日里只知道埋头看书的少年,此刻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把式。
王小花捂着嘴,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李文斌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汉玉将清理干净的滤清器重新装好,拧紧螺丝。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油污。
“大柱叔,再试试。”
张大柱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握住摇把,猛地一转。
“突突突……”
拖拉机发出了有力的声响,欢快地冒出了一缕青烟。
它活过来了。
车上车下,一片死寂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几个学生激动地抱在一起。
张大柱看着张汉玉,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神了……汉玉,你咋懂这个?”
张汉玉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书上看的。”
他重新跳上车斗,在原来的位置坐下,仿佛刚才那个力挽狂澜的人不是他。
李文斌看着张汉玉的背影,心里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一直以为,这孩子只是个读死书的书呆子,没想到……
拖拉机再次启动,带着所有人的希望,全速向县城冲去。
当他们满身尘土地冲进县城一中的考点时,开考的预备铃声刚刚响起。
张汉玉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安静地坐下。
周围是来自县城各所中学的考生,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脸上带着自信。
相比之下,张汉玉他们这群从山里来的孩子,显得格格不入。
正式开考的铃声响彻校园。
试卷发下来,整个教室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张汉玉拿起笔,却没有立刻答题。
他快速地将整张数学试卷浏览了一遍。
题目不难,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简单一些。
最后一道大题,是一道解析几何。
常规的解法需要设立复杂的坐标系,进行大量的计算。
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种解法。
利用向量。
这个概念,在当时的高中教材里,仅仅是昙花一现,并未作为重点。
但他从那本残破的物理杂志上,看到过更深层的应用。
他没有犹豫,直接在草稿纸上构建了向量模型。
原本需要一整页的计算过程,被他压缩到了短短几行。
答案清晰地呈现出来。
做完数学,是物理。
一道关于电路的计算题,涉及串联与并联。
其他考生都在费力地套用欧姆定律。
张汉玉的眼前,却仿佛能看到无数微小的电子,在导线中奔流、分叉、汇合。
就像他刚刚清理的那个拖拉机柴油滤清器。
原理是相通的。
知识,在最底层的地方,永远是相通的。
他下笔如飞,逻辑清晰,步骤严谨。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停下笔时,考场里的大部分人,还在为前面的选择题抓耳挠腮。
他抬起头,看了一圈。
有人在咬着笔杆,有人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有人正对着一道题唉声叹气。
众生皆苦。
而他,握住了那把名为“知识”的钥匙。
张汉玉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冰凉的椅背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第一场,结束了。